第四章 魚群在燃燒 第一節

良吉正坐在木板房背蔭處眺望大海。確實象快良理事長說的那樣,黑褐色皺紋間似乎可以聽到海風的聲音。透過他的外表,中岡似乎看到一種古代雕像中潛藏著的凄涼。

「您是從警視廳來的……」

良吉看完名片之後,點了點頭。

「我是為秋宗的事情來的。」

「原來是秋宗的事情呀!」良吉的面頰抽搐了一下。「他那脾氣太過於相信公害省的當官的,瘋了。」

良吉又把視線轉回到大海,用乾澀的聲音斷然說道。

看來他十分頑固。

「聽說有一位名叫瀨戶的姑娘。」

「是個奇怪的姑娘。她到海邊釣魚去了,準備作晚飯的菜。她說要扶養我……」

良吉回答著,眼睛一直注視著一艘希臘貨船駛過海面。聲音里充滿孤獨,沒有絲毫感情。

「您能談談捕鯔魚的情況嗎?」

聽快良介紹之後,中岡對老人懷有好感。他曾經十幾年如一日駕著船出海監視瞭望。在中岡看來,這不是固執,而是難以忘懷大海的老人寄託於大海的懷鄉之情。

這次見面之後,這種印象十分深刻。

「鯔魚……」

良吉眼角的皺紋毫無感情地動了動。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星斗。儘管良吉早已習慣於十一月底的夜寒,但這時還是感到有幾分涼意。一陣陣北風不時刮過恬靜的海面,星星眨著眼睛,寒風刺骨。

良吉慢慢地搖著櫓。櫓軸摩擦發出單調的聲響,如同催眠似地不時把良吉拖回到回憶的世界。

鯔魚從這個海灣銷聲匿跡之後,已經過了多少個春秋?良吉記憶中的影象已經模糊不清,如同一張被水浸過的底片,大概已經有十六年的光景。儘管影象已經陳舊,殘缺不全,但是鯔魚集結的情景卻深深地烙印在良吉心靈上,歷歷在緋紅的顏色染紅了大海,使人聯想起點燃了紅色的燈籠,接著魚群象海嘯般地湧來,勢如狂瀾怒濤,難以形容。

大海死去了。——這是肯定無疑的。終生當漁民的良吉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大海已經死去了。良吉想,大海已經沉默不語了,水變得沉重了,就象瀕於死亡、神志不清的重病人一樣,大海顯得疲憊不堪。早些年,大海的波濤歡快地暄鬧著,似乎在誇耀它的輕快。敲打船弦的波浪聲悅耳動聽。海豚在海面跳躍歌唱,海鷗與海鴨群集,在船周圍遊動。還有不知游向何處的巨大的海龜,舒適地在船邊游過的影子也屢見不鮮。成千上萬的大群的海螃蟹衝破浪花發出嘩嘩的聲響游過海面。然而,現在這一切都不見了,大海沉默了。

良吉早就知道,鯔魚不會再聚集到海灣把大海映成一片紅色。大海已經結束了饗宴。十幾年前,鯔魚曾經象龐然野獸般在海灣狂舞。但在那之後,它們已經化作火球,拖著尾光消失在大海深處。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最後一次。即使在漁民良吉看來,那時出現的奔騰席捲、雷霆萬鈞之勢也只能象是一匹龐然海獸在咆哮。這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它是某種兇惡的預兆。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它將秋宗修平吞入大海,使他死於非命。從此,一切都銷聲匿跡了。憤怒的火焰在良吉心中執拗地燃燒,而鯔魚魚群卻無動於衷。良吉上了年紀,大海也和良吉一起度過了青春,並且已經衰老。雖然良吉清楚地意識到鯔魚再也不會聚集,但他卻從未放棄過監視和瞭望。每年十一月末,他總要到岩根磯海畔來。衰老的身軀迎著凜冽的寒風,他不分晝夜地觀察大海。鯔魚脊背灰藍,腹部長滿銀鱗。從海面透過水鏡觀察時,它彷彿象是一根棍兒。有時它翻轉身來,露出腹部。膨隆的腹部長滿銀鱗,光彩四射、十分莊重。它經過長途跋涉來到岩根磯。這條魚放出的銀光向良吉顯示出神奇的先兆,它告訴良吉長途跋涉的疲勞,同時它作為一種前兆,預示著它的同類將在奇能驅使下從海洋各處陸續聚集到這裡。即使僅僅是這條使者也行,良吉是多麼想再看一看這景象啊!哪怕只是再看看這條使者,即使在它身後聚攏來的數十萬條的巨大魚群僅僅是一種幻影,良吉也心甘情願。

然而良吉的希望落空了。鯔魚本來具有集群的特點。他也曾偶而看到過幾條鯔魚游過岩根磯。每逢這時,良吉就兩眼放光,但接著就又失望了。因為他一眼就能判斷清楚,那些鯔魚沒有一絲沉靜,好象患了躁病,象流浪者似地東張西望,這和大魚群使者的那種莊重勁差遠了。

人們開始嘲笑良吉。

良吉雖然堅持監視瞭望,但不知不覺中這已成為一種習慣。雖然他並沒有忘記目的,但那成分已很淡漠。如果說還有某種目的,那也僅僅是烙在自己腦海中那遙遠的繁榮景象。他回憶著自己腦海中銀幕上的畫面,瞭望著這一切。在現實的海洋中泛起小舟只是增添了幾分幻象的效果,然而這也能使他感到陶醉。此處,還有其它一些原因支撐著這種慣性。漁場已經荒廢,許多老漁民已經駝了背,再也不能出海。他們只能無所事事,終日遙望著大海了此殘生。還有許多老漁民家裡的年輕人都已到城裡去謀生。老人們留在家中無依無靠。每逢良吉看到這些老漁民眼睛深處燃余的灰燼時,他就感到恐懼。這種恐懼也象鞭子似的逼迫良吉冒著寒風出海。

一艘客輪駛過海面隱沒在島的背後,船上的燈光宛如點燃的燈籠。

良吉放開櫓,用水鏡窺測大海。探測燈照亮岩礁,它們沉睡著。岩石表面上,羊棲菜和頭髮菜等各種海藻叢生,象細鋼針般的黑鱔魚隱現在這些海藻的縫隙當中。小小的剝皮魚檫著岩石表面游過,抬頭注視若良吉。良吉再次感慨道:如今魚真是太少了!確實,魚影是在逐年越來越少。

小船乘著海潮慢慢地滑過礁石。無論觀察哪裡。到處都同樣是一片荒涼。良吉不再觀察,他坐在船中間,點燃了香『煙。關滅了探測燈之後,青藍色天空上鑲嵌的星斗突然亮了起來。這時正值剛過半夜的漲潮,海上又起了風,颳得船篷上的草席發出魔鬼哭叫般的吼聲。

良吉自語道,差不多該回去了。衣服被潮濕的空氣打濕,象沒晒乾一樣沉甸甸的,寒風吹過,硬梆梆的。隨著接近陸地,廣闊的岩礁變成一片沙灘。波浪描繪的砂紋慢慢地升高,在暗夜中顯出一片白白的沙地。陡峭的森林在沙灘後面突兀而起,樹木和暗夜溶成一片,與遠處頭頂上閃爍著暗淡星光的天花板迥然分開,山崖呈現出一片銀灰色,蜿蜒連綿。

那是小小的青島。

良吉收拾了一下,準備把水鏡從海中取出來。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似乎有條魚影呼哨一下從水鏡前遊了過去。他心中一陣激動:莫非這是鯔魚的使者?按理決不會出現這種事。

但是良吉還是把身體伏在船舷上看了看水鏡。他左手搖著櫓,兩眼凝神仔細觀察著,可是根本沒有魚的影子。良吉找到一個地方作標準,巧妙地搖著船轉了個圓圈,慢慢地搜尋了一會兒。

到底還是錯覺——良吉苦笑了。一旦證實了這一點,他突然感到渾身一陣寒冷。

海風猛吹船幫,推著小船向旁邊飄動。水鏡移動了位置,正好照到一塊頭髮菜叢生的岩石上。就在這時,本來只是茫然而視的良吉的眼睛突然看到一條三尺左右象棍一樣的魚停在那裡。良吉布滿皺紋的眼角突然松馳,兩眼放射出銳利的光芒。那條魚頭向著沙灘,微微掀動著魚腮,彷彿雕像一般靜止不動。

——就是這傢伙!

魚背灰青,從上方看去呈現深藍,這正是鯔魚獨具的特徵,再有那銀色的鱗,隆起的腹部。毫無疑義,這正是良吉十幾年來一直等待盼望的鯔魚的使者。良吉深深地喘了口氣,一股涼意象利劍般透過良吉的脊背。

——沒錯!

良吉發抖的雙手碰歪了水鏡,水鏡下方現出波紋,魚影模糊了。

「你呀,你終於還是來了!」良吉自言自語的聲音夾雜著幾分哭泣。

他認識鯔魚,當然不是認識這一條鯔魚,而是記得鯔魚使者莊重而又帶些神秘色彩的神情。最後一次捕鯔魚時,鯔魚席捲而逃,隱沒在大海深處,可是引導那無數魚群的最初的使者和這條魚一模一樣。僅僅就是這麼一條鯔魚,它不知從何而來,靜悄悄地在岩石縫隙之中注視著沙灘。良吉還記得,在他看來鯔魚不象魚,倒象是白銀做成的工藝品。現在他觀察到的這條魚也深深地給他同樣的感覺,和偶而游過岩根磯的鯔魚那種不安的神情相比較,它充滿莊重。

良吉感到,十幾年來漫長的時間一瞬之間縮短了。

他收拾起水鏡,熄滅了探測燈。海風越刮越大,小船漂過岩礁。良吉蹲坐在小船中間,渾身顫抖,注視著大海。

海風在海面上吹起層層黑色的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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