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賣靈魂的人 第二節

「後來敲沒敲吊鐘呢?」中岡警察一直認真地傾聽著。

「安高沒多少閱歷,一個勁兒地慫恿,最後弄得我也覺得是面對『法難』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自己是個和尚。我想起日蓮大師 在鎌倉發出『國難臨頭』的警告。哎,反正……」快良苦笑了一下,「總之——結果是誰也不理睬我們,縣政府對我們說:你們別財迷瘋了。這麼一來,安高怒火衝天,上去抓住了那個什麼科長的脖領,可警察馬上跑了過來。我們被趕了出來,就這麼著,完了事了。」

「就這樣結束了嗎?」

結束的太突然,中岡感到吃驚。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不到二十人,和人家好幾百人的漁民不同。誰也不支持我們,就連市民聯合會也說我們財迷得瘋了。我們的想法並沒錯。最近遭受紅色海潮的各地漁民合作社提出訴訟,追究政府在瀨戶內海建立工業的責任,看樣子能打贏官司,這就是證據。社會形勢已經不允許用什麼必然聯繫的借口來搪塞,但我們人太少了,成了笑話。民主主義這個玩藝是個人數問題……」

快良記得,被轟出來之後感到無依無靠,屈辱已極,只好偃旗息鼓,狼狽而歸。這日蓮大師可真沒趣。

「那以後安高恭二怎樣了?」

「他變得使人感到陰鬱,也就是從那以後……」

快良眼望遠方,述說起來。

高松市有一家專門經營旅遊業和房產的公司叫「四國公司」。

四國公司開始大量收買青島的土地,這是發生在第二年春天的事。由於島小,消息馬上傳開了。那些離開漁業到城裡去的人們似乎絕大部分都準備賣掉田地和莊戶。

土地一分錢也不能生息,反倒要交稅,因此任何人都不認為它有多大價值。這塊地方又不是那時風行的孤島那樣的風景區,而且也不是位於本州——四國大橋的要衝大道。塊塊梯田,直連天際,這景色也絕不秀麗,因此人們都不了解四國公司收買土地的用意。有人問過,只聽說是準備蓋別墅。這當然也並非不可理解。因此人們都猜測,可能是在收買的土地上蓋起歐洲式的洋房,建成當下時興的出租用的別墅村莊。

有一天,四國公司的營業員來拜訪快良。就算是蓋出租別墅吧,只要是島上人口增多,繁榮興旺,快良當然擁護。但是營業員來商討的問題確實有點太大了。

島上的村落朝西,港口也在那邊。島東南方雖然沒有村落,但那裡有個天然形成的相當大的海岔子。據說四國公司要收買海岔周圍的田地和樹林,準備將來在那裡建造港口。椐他說,這對摩托艇和遊船的基地是必不可少的。既要建港,就要收買那周圍的捕魚權。他要談判的議題就是要收買那一帶的捕魚權。

快良當然沒有意見。雖說是捕魚權,可不過有名無實。海魚變少了,打魚的人也少了,於是也沒有必要再用它作曬網場了。臨分別時,營業員帶有深意地神秘地笑了笑,說道:「您說個價,就按您說的價買。」

於是召開了合作社員臨時總會。快良首先發言。他說,雖然是咱們出價,但到底估多少價才合適?譬如說估價幾百萬元行不行?這時有人問:難道這麼高的價錢他們也會買嗎?後來價格急速升級,最後提出一千萬,幾千萬以至一億的意見。所有的人臉色都很興奮,眼神都變了。

安高恭二說話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他極力主張,考慮到將來大海變得清潔,魚群再次出現,這一帶成為漁民的樂園,應當提出一億以上的價格。無論是誰,對於高價都不反對,於是大家開始各自計算自己可以分配到的金額。

「我反對。」

原來一直沉默不語的良吉老頭兒這時不高興地說了話。

「反對?你這良吉老頭兒為什麼反對呢?」

安高聲嘶力竭地追問。

「我不樂意出賣捕魚權。這回賣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收不回來又有什麼關係?那玩藝兒連一分錢都不值,如今可要賣一億元啊!」

安高的語氣似乎是要老頭兒別多管閑事。僅僅由於良吉一個人反對,安高的臉上巳經顯出不安和焦躁。

「難道我沒有權利反對嗎?」

「誰說你沒有了!」

安高的口氣似乎要打架。

「既然這樣,我和秋宗修反對,雖然他今天沒來。」

良吉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是語氣很堅決。

「哼!你靠著誰租的這養魚場呀?再說秋宗那種人根本就沒有捕魚權。」

「哎,我說……」快良從旁勸解。

如果把事情搞亂那就糟糕了。按照近來瀨戶內海各漁業合作社的情況來看,往往由於出賣捕魚權問題引起糾紛,以至導至流血衝突,親友化為仇敵,互相仇恨不已,最後打起官司來。

再沒有其它職業的人比漁民脾氣更暴躁的了。由於出港以後一切都靠自己,因此無須合作。這種合作甚至會成為障礙。正如絕不把松藤的採集地告訴任何人一樣,能夠捕到魚的海場是絕對保密的。由於這種習性,漁民們性格變得非常粗暴。如果現在發生衝突,別人會污衊說這些漁民團體在成億元的賠償面前因貪婪而爭風吃醋,在陸上生活的人們會說他們跟因分贓而內訌的海盜毫無二致。

由於要出賣捕魚權,這恰似剜自己的心頭肉,在這種紛爭當中存在一種精神上的苦悶,但是大家都顧不了這些。理事長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不要使它發展成糾紛而弄得聲名狼。

如果得到超過三分之二的會員的贊成,就不致發生法律問題。但在快良來看,假如遺留下仇恨的種子,以後到法事或葬儀時將會引起麻煩。

安高瞪了一眼良吉,罵他是老瘋子。良吉呢,卻不予理睬,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

「良大伯,我想跟你談談……」

快良想把良吉叫到別的房間去。

「我就在這兒說。快良,我不喜歡說秘密話。」

良吉不愉快地頂了回來。

快良碰了一鼻子灰,覺得心裡很彆扭。他從旁邊看了看良吉的面孔,那上面布滿深深的暗紅色皺紋,從這些皺紋之間似乎可以聽到海風的聲音。快良心裡也罵道:你這個老瘋子!

大家把良吉稱作「老瘋子」已有好幾年時間,大約快十五、六年了,具體時間快良也記不清了。那時良吉和他的表兄——秋宗修的父親秋宗修平一起將全家財產傾箱倒篋投標租下了位於島北邊岩根磯的捕魚權。這岩根磯是集聚巨大鯔魚魚群的有名漁場。

寒風怒吼,西伯利亞來的寒流籠罩了整個瀨戶內海。每到這時,不知從深海的什麼地方,大群的鯔魚就會來到岩根磯。它們並不是一齊擁來。最初只有一條魚的使者靜悄悄地出現,它停在淺海注視著沙灘,儼然是在預卜這一年的凶吉。不知為什麼,它那孤寂的神態好象是在進行一種儀式,給漁民一種虔誠的感覺。

不久,鯔魚開始聚集,而且不知是什麼時候聚攏來的。開始只有幾條,但過一個小時之後,無聲無息地增加到幾千條。急劇增多的速度使人想到它們似乎是在進行細胞分裂。隨著寒風威逼大海,天氣日益寒冷,聚集的速度也不斷增加。不久,無數的魚群覆蓋了海面,充滿了沿海一帶。由於魚群的能量,甚至使冬天的大海映射出火焰般的顏色。

根據一個名叫塞利艾的學者的學說,當某一種動物,尤其是鼠類持續異常繁殖並出現巨大群集時,就會有一種使整個群集崩潰的負作用產生,結果性激素不足並導致整個集團瘋狂,或者因互相殘殺而導致集體自殺。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森林中,有一種叫萊敏鼠的鼠類,每隔三、四年就會大規模繁殖。由於這種集團瘋狂,成千上萬的老鼠向西奔跑,最後在挪威西岸投人大洋死去。我國也曾出現類似的例子。一八三七年大災荒時,在長野縣大量繁殖的鼠群將山野和森林掃食一光之後,跳入小黑川河無一遺漏地集體自殺。

當然,鯔魚並不是由於種的瘋狂集聚起來而舉行自我滅亡的議式,但誰也不明白到底為什麼它們會聚集起來。雖然這種魚很容易形成魚群,但是它們這種聚集並非為了產卵,尤其是在岩根磯聚集成大群時的那種疾速的發展,凡是看到過這種情景的人,除了「瘋狂」這種說法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形容它了。

當達到雲集的頂點時,數以十萬計的巨大魚群向著沙灘聚攏來,甚至要爬上陸地。這時,一條條鯔魚的黑色水晶般的眼睛確實類似瘋狂,就是看到人也不知道逃避。說得誇張一點兒,它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魚。

抓住時機,一網打盡。

但是這一年,良吉失敗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失敗。

因為鯔魚的巨群遠遠超過估計,結果由於鯔魚的壓力,網被撞倒。魚群以雷霆萬鈞之勢逃去,漁船被撞翻卷了進去。魚群逃去之後,唯有使這一切都化為烏有的寒風依舊在沙灘上怒吼。人們無聲地蹲在那裡。這時良吉聽到有人叫喊:「修平老闆被海水捲走了!」搜索船馬上駛入了一片黑暗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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