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蛛網 第四節

由於電車向下坡駛去,他感到一陣暈眩。在那瞬間,似乎全身重量都離開了身體。但暈眩過後,身體又象要被大地吸進去一樣,有千斤重。

杜丘下了電車。此時已到電車收車的時刻了。大量熱量從身體里跑掉,全身感到寒冷無比。他腳步綿軟無力地走到一條靠近酒吧間的路上。

杜丘把身體依在大樓的牆上,幾乎就要癱倒在地。必須尋找旅館。儘管望穿雙眼,周圍卻連一家旅館或飯店都沒有。

右面有個女人,正在等著出租汽車。從左面來了個警察,騎著自行車。

杜丘走起來,以免碰上例行的詢問。他使盡了全身力氣,和警察慢慢地擦肩而過。

警察剛一走過,他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走進一條小衚衕,頹然地倒在一座樓房牆壁下。

睡魔立刻征服了他。

「醒醒!怎麼啦?」

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睜開眼睛看了看,好象就是方才等出租汽車的那個女人。大約二十歲上下,瘦長臉,眼睛盯著他看著。

杜丘微微搖搖頭。

女人發現,這個男子的嘴唇在瑟瑟發抖。在暗淡的路燈光下,他的臉色更加顯得蒼白而冰冷,面容礁悻。銳利的眼睛和鼻子兩側形成的深深的暗影,使她頓時產生了一種凄慘之感。

「你,是被警察追蹤的吧?」女人問道。

「不是。」

「你不說我也知道,早就看出來啦!」

「再往前,走一下吧。」杜丘吃力地說出了這句話。

「好象發燒啦!」她突然摸了摸他的前額,「不行,相當熱!你有去的地方嗎!」

杜丘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是蓋著被子睡的。這個房間只有六張席子大,還連著一間小小的廚房。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枕頭旁放著葯和冰袋,自己身上穿著睡衣。

他眼望天花板,有好一陣,才回想起遇到一個女人的事。

傳來開門的聲音。

「你醒啦?」一個女人在枕邊坐下來。她說自己叫京子。

「給你添麻煩了。」

杜丘的眼睛仍然看著天花板,說道。自稱京子的這個女人,有一副瘦長的面孔。不僅皮膚粗糙,表情也相當粗俗。

「可不是,麻煩透了!」京了毫無顧忌地說通,「找醫生給你打針,又用熱水給你勝身,換衣服……你身上那個味啊!」

「讓你受累了。」杜丘心裡湧上一股氣惱的心緒,但他強忍住了,「你我素不相識,不該讓你干那些。」

「放心好了,那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我習慣了。」

「習慣了?」

「為男人服務,是我的工作。什麼事都得干,甚至沒有什麼廉恥沒有性慾也要和男人在一起。光有一點難聞的味兒,那就要燒高香啦!」

「味啊,味啊,不要再說那個了!」

在自己昏睡期間,這個女人都幹了些什麼,可想而知。杜丘似乎產生了一種屈辱感。身上散發臭味,那是必然的。因為十多天來根本沒有洗過澡,而且還是和便所在一起。

便所,一想到便所,杜丘立刻湧上一陣噁心。他急忙用手捂住嘴。

「要吐?」京子關心地看著他。

「不,不要緊。」

為了把浮上腦海的這一幕令人作嘔的情景消除掉,杜丘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但這卻使那些情景更加鮮明地浮現出來。

——連續服用鎮靜葯,就會使逃跑的希望化為泡影。堂塔正是這樣打算的。給杜丘大量投藥,足以使他四肢麻痹,大小便失禁。而堂塔則可以乘機與酒井義廣商定對策。所謂的對策,無非是破壞杜丘的高級神經活動,把他改造成一個白痴而已。因為杜丘住進這家醫院是有證人的,所以還不能把他弄死。或者,故意造成機會讓他逃出去,再像殺害橫路夫婦那樣把他幹掉。對於酒井和堂塔來說,杜丘是極其危險的人物,殺掉杜丘,事不宜遲。不過,這多少總要有些風險。比較穩妥的還是做手術。以病情惡化為由,就可以合法地施行腦白質切除術。

必須分秒必爭,儘快逃出去。與其被破壞掉高級神經成為一個白痴而生存,勿寧讓自己死去。

——葯怎麼處理呢?

不吃是不行的。杜丘想到,倒可以吃了再吐出來,但往外吐是很困難的。儘管有的人飲酒過度時可以毫不費力地吐個一乾二淨,而杜丘卻並不擅長。即便是把手伸到嗓子眼裡,身體彎成兩段使盡全身力氣,吃下去的東西還是不能返出喉嚨。就是吐出來,也只是一點點。一天要吃三次葯,如果不迅速吐出來,那就危險了。葯一發揮作用,從神經到肌肉都要鬆弛開來,不要說恢複活動機能,就連希望恢複機能的想法都不能產生了。

他下決心,一定要在下次堂塔叫他出土時逃走。一旦宣布了對他的判決,顯然將要更加嚴厲地監視。

杜丘瞥了一眼便所。在那方形的水泥坑底,積存著一些返上來的髒水。他用鋁杯子舀出來,頓時感到惡臭撲鼻。等到護理員讓他吃下藥,看了看他的嘴走開以後,杜丘立刻閉上眼睛把那些髒水喝下去。

劇烈的嘔吐衝口而出,幾乎連胃都要一齊吐出來。胃裡一下變得空蕩蕩的了。

早、午、晚,他都要喝髒水。一想到如果逃跑失敗就要被弄成一個白痴,成為任堂塔驅使的奴隸,他就不顧一切地把它喝下去。

「真對不起。」杜丘向京子表示歉意,「不是埋怨你,那麼臟,有些難為情。」

「沒什麼值得道歉的,你和我身份不同啊。」

「身份?……」她說的什麼?杜丘思索著。

「我是個夜女郎。你從前是東京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杜丘冬人先生……」

「你知道了?」杜丘看著京子,她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

「在浴池和交通崗樓上,看到你的照片了。」

「是嗎?」杜丘掀開被子,下了床。腦袋還有些昏沉沉的,「把我的衣服拿來吧。」

「拿出去洗啦!」

「洗了,什麼時候?」

「前天哪!」

「什麼,前天?」

「是啊!你整整睡兩天了。醫生說,你身體衰弱,又得了肺炎,目前需要靜卧休養。所以,就把你的衣服送出去洗了。」

「你為什麼……」杜丘坐到被子上。

「要問我為啥隱藏犯罪分子,那很簡單。你沒有罪,這在雜誌、報紙卜都寫廠。真是那樣,你也許還能官復原職。而我呢,早晚會則為賣淫洲,被送到地方檢察廳。那時候,就有求於你杜丘檢察官大人了……」

「別說了!」杜丘的嗓音低沉而有力。

「實在是……」像被什麼扎了一下,京子木然呆坐,剛開口又停住了。

「實在是什麼?」杜丘和藹地問道。

「侍候一個沒有慾望的男人嗎?哼,那才不呢!要有慾望才成,現在也可以,等你身體好了,天天都行。不要錢,情願效勞。讓我護理你恢複健康,然後你一走了之……不,絕不是那樣!那種浪漫的事,不成!要那麼想,什麼也不能幹了。無聊嗎?那,儘管無聊好了。在馬路上喊男人,拉一個搭伴的人來,那,那是我的工作。我也想找一個情人,找個像你這樣的、絕不肯當情人的堂堂的男子漢。」京子一口氣說到這,才停了停。

「那,那當然是不成的。」京子放聲大笑起來,「可實在是這樣啊!大概是由於我幹了這一行,我做著一個奇怪的夢……」

「奇怪的夢?」

「在夢裡,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了。既無家可歸,又沒有故鄉可回,只剩隻身一人,怎麼辦呢。這個夢,真像死一樣寂寞。從前我也有丈夫,也時常在夢裡見到。一醒來,我就想,哦,我也有過丈夫的,於是就心安理得了。不過,現在是誰也沒有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京子的目光,獃獃地盯住她自己的膝蓋。

「我想,這種情形總不會長此以往的,可在夢裡總是出現讓人感到前途渺茫的恐懼。一知道你是逃亡的檢察官,我就想,恐怕你也在夢裡失去了對未來的希望。可以說,我們是同病相憐。我這個和你身分不同的同病者,能夠看到你這個不屬於下層階級的知識分子同樣墮入沒有未來的迷霧中,也就毫無遺憾了。人哪,誰也不會只有幸福。我有過嫉妒之心,可都被你填平了。啊,請別見怪。」京子半途停住了。

「未來?」杜丘心裡想著。

冬天的柔弱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落在京子的半邊臉上。

近來,專門以賣淫為業的女人多起來了,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也都拿到了按摩師的營業證,把客人叫到旅館裡去。

三十歲上下的這個女人。沒有那種快活勁兒。她也不會有快活的未來了,正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未來消失了,於是,只有那令人生厭的過去,潛滋暗長起來。那潛滋暗長的過去的黑暗,也正是未來的本相。

不管對誰說來,結果都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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