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包圍圈 第五節

「沒事吧!」遠波真由美開著租來的汽車,眼前掠過一片陰雲。她轉過臉問杜丘。

「不知道。沒辦法,只好試試了。」杜丘用大衣領子遮住臉頰,凝視著前方。

汽車向武藏野市駛去。

他這個人對自己過於嚴厲了。真由美看著杜丘的側影,想道。為了調查城北精神病院,竟然報出要住院。還說什麼要搞清那件連機智老練的矢村都沒搞清的事,就只有這麼辦。真由美有一個大學時代的女友,結婚後就住在東京,叫津山弘美。真由美見到了她,於是就借用了她的名字。現在是津山弘美正在送她新婚的丈夫去精神病院。

對於精神病院,人們議論紛紛。幾年前,甚至連醫師協會的會長也毫無顧忌地信口開河,說精神病院是人類的畜圈。因此,更使人強烈感到,精神病院是留在現代社會裡的一個黑暗的角落。當然,那可能只是對一部分醫院而言。不過,對於城北醫院來說,那種恐懼感卻要更加強烈。一旦入院,很可能不準出院。再說,醫院要是記起了通緝照片,那就會立刻把杜丘送交警察。

更可怕的是,當他們一旦認出杜丘,就要把他拖進酒井義廣和醫院共同策劃的陪講中去。即使不致被害,也要落得和武川吉晴同樣下場。用藥物把他變成真正的精神病,或是無意識的白痴。要充分考慮到這種危險性。

「一旦有危險,就讓矢村來救你吧。」

「不能指望他,他早晚要把我抓走。」

「可是,他袒護了你呀!」

「他沒那麼好心。先不逮捕我,是放長線釣大魚。你看,後面有盯梢的車跟著……」

「盯梢?」

「先前見過的,沒錯。那是矢村的部下。」

一輛黃綠色的小汽車,在隔著兩輛車的後面緊緊尾隨著。

「甩掉吧?」

「甩掉。讓他們跟到醫院就壞事了。」

真由美讓車子慢了下來,到路口時停了停,造成了一點交通混亂,然後乘機混入車群,跑掉了。就在交通堵塞又暢通的瞬間,黃綠色小汽車看不見了。

「這下要氣壞了那個矢村警長……」

「管他呢。但是,第五天你一定要來要求出院。醫院不準,我就自己想法出去。」

「那,容易嗎?」

「我想,機會總是有的。雖然還得要你祖忙,可是我想,要不能出院,你就先回北海道。我嘛,不必擔心,對付這些還有一套。」

杜丘忽然笑了笑!浮上他臉頰的,是湖合應松的純江的笑容。真由美看在跟里。

就在昨夜,矢村走出旅館房間後,杜丘上了床。雖然她期待著他和她象一般男女那樣在一起,但杜丘卻立刻發出了平靜的鼾聲。在那熟睡的臉上,也浮現著現在這種毫無掩飾的凄楚。這個在無止境的追蹤與逃亡中生活的人,心中似乎有著某種信念。

「追蹤與逃亡的終點站,是在哪裡呢?」

「要是有終點站的話,我想,會在你胸中亮起信號燈的。」

杜丘想起了在夜空中看到的幽暗的牧場,跟前浮現出車燈在黑暗中射出的凄然冷落的光束。

「那好吧,我等著你打開信號燈。」

「謝謝你。」

已經看到城北醫院了。

「主意沒變吧。」真由美問道。

「變不了。」

杜丘和真由美一起進了大門。

門廳和候診室都一律刷成了天藍色,給人以一種現代化的、清潔的舒適感。然而,真由美卻產生了一種與此相反的不安的感覺。她感到那好出是某種植物的變態的偽裝,令人恐怖。只要這個樓房輕輕一動,也許就要立刻化為魔鬼的世界。

因為事先打過電話,所以杜丘很快被帶到隔壁房間里。

真由美感到渾身無力,一個人回到汽車上。據說有一種草叫含羞草,輕輕一碰就會頹然而倒。現在她就正是這樣。

「出現過幻覺嗎?」

院長堂塔康竹問道。他有五十多歲,身寬體胖,前額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看上去脾氣很暴躁。

「是的。時常感到人不在身邊,卻能聽到他的聲音,而說的話又總象在罵我——不過模模糊糊,聽不清到底說什麼。」

「好的。分裂症。」院長滿意地點點頭:「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

他擺擺手,護理員把杜丘領走了。轉眼之間,就做出了診斷。

杜丘換好衣服,走過只鋪著幾塊木板的、潮濕陰暗的走廊,被送進了一排保護室中的一個。生鏽的鐵柵門,在身後發出沉重的響聲。

四塊席子那麼大的房間,住著三個患者。一個是五十多歲禿頭頂的男人,另一個四十步左右象個職員,還有一個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房間角落裡有個便所,是水泥砌成的一個坑,散發出臭氣。

杜丘把身子靠在牆上。

儘管常聽說,精神病院有很多敷衍塞責、草率馬虎的事,但這個城北醫院卻要比那嚴重得多。單從診斷過程,還不能揭露它的假相。同其他疾病比起來,精神病的診斷標準是相當含混的。這種含混,在法庭上經常引起爭執。不管是意志喪失也好,還是分裂症也好,只要做出鑒定,死刑犯也可以宣判無罪。檢察官的觀點經常和鑒定醫生對立。對於鑒定醫生,杜丘也並不信任。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但絕大多數大都是竭力堅持己見,甚至不惜公開爭鬥。

堂塔康竹也正是這樣一個人。

對精神病院的這種情太,杜丘早有所知,並不驚奇。武川吉晴死於這個醫院,先後還有三人死去,這成為朝雲忠志被害的根源,而它又使自己這個檢察官落入陷阱。這是個魔窟,在進來之前,他就一清二楚。

晚飯送來了。冰冷的大麥飯加上冰冷的醬湯,一條幹魚和兩塊咸蘿蔔。鋁飯盒從未仔細擦洗過,粘滿了黑漬。

杜丘毫無食慾。

少年向這邊看了一眼,杜丘朝他點點頭。他微笑著,向杜丘那份飯伸出了筷子。

先吃完的那個職員模樣的人,脫下褲子在牆角蹲下來。一陣比剛才更濃烈的惡臭,撲鼻而來。

「總那個樣子!」

禿頭皺起了眉頭。少年仍悶頭吃著。

護土來給杜丘采血。她是個面部青腫的中年婦女,不知為什麼,滿臉不高興地盯著杜丘,一言不發。少年伸出兩手歡迎護土,那樣子給杜丘留下深深的印象。

「這個醫院,好象經常有患者死掉吧?」開燈以後,杜丘隨便問道。

「讓護理員聽見,會把你打個半死的。」自稱姓畸中的禿頭消聲說道,「死人嘛,也有幾個。」

「真的嗎?」

「不久你就知道了。咕嘟咕嘟地給你灌鎮靜劑,讓你整天迷迷糊糊,動也動不了。身上一擰都會淌出藥水來……」

「不吃不行吧?」杜丘問。

叫土井的那個職員模樣的人,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不吃?護理員看著你吃,吃完還讓你張開嘴巴,檢查檢查!」

「……」真可怕,杜丘想。

「你呀,和家人見面時,只要有一句話說到這件事,那可就要倒霉了。」畸中說。

杜丘想現在就打聽武川吉晴的情況,但感到對這三個人的性格還不摸底,怕有危險。畸中和土井都是酒精中毒,已經住院一年多,時間是太長了。一般最多只住三個月。杜丘只問了問這件事。

他們兩人都再三要求出院,但是不準,於是商量一起逃跑。後來被發現了,把他們關進了保護室,到現在有兩個月了。儘管向院長苦苦哀求,然而卻毫不理睬。死也好,活也好,反正不讓你出去。說到這兒,畸中聳了聳肩。

他接著又說,家屬如果來請求出院,醫院就以肝臟發生惡化為由加以拒絕。實際上,葯的副作用,也確實逐漸破壞了肝臟。

「不對院長溜須拍馬,那是不行的。」土井說:「看到他了吧,這小子連護士來都舉雙手歡迎。」他用下巴點了點那個少年。

次日清晨,護理員來了,給杜丘照相,正面和側面的各一張。為什麼要照相?——杜丘有些緊張起來。但他沒有問。照片會暴露自己的身分,他掠過一絲憂慮。

一旦發現了他是逃亡的檢察官,院長肯定要和酒井聯繫,秘密籌劃對策。恐怕不會送給警察,也許要用藥物把自己變成一個無意識的白痴,或者施行腦白質切除術,破壞自己的思維機能。一個被扣上了搶劫、強姦、殺人罪名的現任檢察官,潛入到這裡,大概不會那麼平安無事。

儘管事先對此有所考慮!但杜丘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碟。對真由美說的有辦法逃出去,也只是在身分未暴露的時候才行。萬一被認出來,吃上藥,身體就動不了了。

「那照片,是為防備逃跑準備的。」土井說。

拍照這辟事說明,已經決定讓他長期住院了。手續簡單得令人吃驚。真由美只要求情吸院確診,而現在卻在沒有任何診斷的情況下,就拍好了防止逃跑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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