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包圍圈 第三節

前面有個女人,若無其事地看著杜丘。看起來,頂多也只有二十六、七歲,似乎已經出嫁了。出嫁的人,更顯露出俏麗多姿的風韻。那種神態,令人感到好象是煙花柳巷的姑娘,在等候和誰相約會面。

這是在新宿一家百貨陸店的樓頂上。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天,沒有一點煙塵,冬天的太陽發出融融的日光,鋪滿各處。杜丘的半面臉曬著太陽,倚在長椅上。星期六的午後,孩子們坐著兒童車,集聚到這裡,老人,還有年輕的母親們看護著他們,熙熙攘攘。

杜丘從女人那邊轉過臉去,心中湧起一股難言的凄苦。女人的視線中蘊含著什麼東西,不得而知。即便不知道,此刻的杜丘,對於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注視,也並沒有什麼惡感。當然,他從沒有在街頭巷尾四齣漁色的逸事,但他確信自己的相貌還是頗能打動女人的,他以此自豪。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常常頻頻回首,凝神注視。這儘管說不上是值得誇耀的事,但也常常成為鼓舞他生活的力量。

而現在卻不同了。當女人沐浴著初冬的懶散的陽光時,大概也想著引逗一下男人。在混雜的人群中,單憑著偶然的一瞥,也許認不出他這個逃亡的檢察官。可以想像,感情的烈焰正在女人胸中燃燒。然而此刻,卻不能再那麼想了。在女人眼裡的光焰中,他看到的是監獄。他甚至看到了殺氣騰騰的景象。

走在街上也是如此。從人們的回顧和不時注視的目光中,他感到充滿了殺機。

如果照照鏡子,那裡的自己,大概還不會象一隻窮凶極惡的餓狼吧?想到這,杜丘有些不寒而慄。

在冬日明媚的陽光中,杜丘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那深深陷入只有今天、沒有了明天的逃亡生活的身影。

——已經十一月九號了嗎?

杜丘看了一眼手中報紙上的日期,忽然抬起了眼睛。

這是和遠波真由美約好見面的日子啊!

坐上賽斯納飛機從牧場進出來時,遠波說過,真由美十一月九號要到東京,送交十批英國純種馬,在醵町的K旅館一直住到十五號。要是杜丘能夠平安潛入東京,就可以去見她。

在杜丘仰視的目光對面,可以看到新宿西口的高層建築。在如同刀削一般齊整的側壁上,灑滿了桔紅色的陽光,艷麗異常。

——打個電話嗎?

早就說過,真由美要替父親來一趟東京,送一批英國純種馬。說不定,她正在等著電話呢。

杜丘翻起外衣領子,站起身來。對面的女人已經不見了。

在熱帶魚市場旁邊,有一台公用電話。

「您是榛先生嗎?遠波小姐是今天早上到的。可她現在出去啦!過了七點就能回來。她讓我告訴您,她等著您回話。啊,——她的房間是六樓613號。」服務員直截了當地答道。

杜丘請她轉告真由美,說他現在要去新宿,八點左右再給她打電話,然後放下了電話。

他又回到先前那個地方。

當他自稱姓榛的時候,想起了死於金毛熊之口的榛幸吉。幸吉的慘死、與金毛熊的惡戰、平生第一次駕駛賽斯納衝上夜空,這一切一切都已留在了遙遠的記憶里。按理說,無論是金毛熊怒吼著撲來,還是幸吉日出廠仍在儒動的內臟死去,或者是升起在深逸的夜空時產生的那種幾乎要把身體壓扁了似的恐懼,這一幕幕可怕的情景,都會變成一場惡夢,輪番出現在沉睡中。

然而,那些卻一次也沒有侵襲過夢境。對於逃亡者說來,就是在夢中大概也不會有往事的追憶吧。看到的夢,肯定是明天也許就要來臨的恐懼。夢見最多的,是來往的行人們正在用手指點著自己。有女招待。有售票員,都是素昧平生的人們。他們突然對著他發出憎惡的喊叫。這些人像要把暗夜擠破一樣,紛壇雜沓地擁入夢境之中。

夜,——對於逃亡者說來,那是走向明天的不安和通往夢中恐懼的地獄。這樣的夜,又要來臨了。

杜丘準備去赴三穗的約會。吃飯倒是小事,必須把五萬元給她。杜丘想,十五萬元是值得的。是三穗去談,武川洋子才一古腦說了出來;要是自己去問,不,假定是矢村去訊問,洋子也要象收攏的貝殼那樣緊緊地閉上嘴。

「螞蟻爬動的感覺……」

從昨晚開始,杜丘就反覆咕噥著這句話。

皮膚產生刺癢的感覺,如同螞蟻在爬動,這是植物神經紊亂引起的癥狀。而扭神分裂症的早期癥狀,也有相似的感覺。這一點杜丘是知道的。精神分裂症再發展下去,就不僅是有螞蟻爬動感了,甚至有時還看到小動物的幻影。看到蛇在牆上爬,床上有青蛙、晰錫。

武川吉睛是個古怪的人,五十多歲還是獨身,又娶了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女人,於是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嫉妒心理。可以推想,正是在他這古怪性格的裂痕中,深深埋下了精神分裂症的病根。認為皮膚下鑽進了螞蟻,為弄死它們,於是就用針從身上直扎到牙齦,搞得血肉模糊,這是精神分裂症已經嚴重的證據嗎?

「不,完全不是。」

三穗的話,給了杜丘認定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的證據。那證據如冰冷的岩石一樣確鑿。

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之所以扎自己,那是藥物的作用。

——可卡因!

就杜丘所知,那是典型的可卡因中毒的晚期癥狀。

在麻醉劑中,可卡因與海洛因、嗎啡不相上下。但在中毒癥狀晚期出現小動物的幻影這點上,可卡因卻顯示了其獨有的殘酷性。在被子里、飯桌上、田上,在一切地方,到處都有蛇、蠍子、蜘蛛、青蛙在爬著。中難者驚恐萬狀,夜不能寐。如果僅感覺在屋裡爬還好辦,但不僅如此。不久就和武川一樣,總感到有螞蟻、蚯蚓、虱子、臭蟲鑽進了皮膚下面。可卡因產生的幻覺,是屬於皮膚和粘膜部位的幻覺。所以總覺得有東西鑽進皮膚和體內。而且,還會感到牙齦和喉嚨里塞滿了爛線頭、碎玻璃片、砂子等等。中毒者想要弄出那些東西,就使勁扎自己的全身乃至牙齦,但無濟於事,那些蟲子好象靈巧地逃來逃走,而爛線頭也更牢固地粘在喉嚨上。

武川吉晴肯定是可卡因中毒!——當然,精神分裂症在不同程度上也並非完全沒有上述癥狀。出現幻覺,也是精神分裂症的特徵。在那種幻覺里,也有形形色色的東西。但杜丘斷定武川吉睛是可卡因中毒,當然還有另外的根據。

那就是鶇鳥的摔死。

據洋子說,鶇鳥總愛啄煙。當它看到如同輕煙一般的淡藍色的月光時。就拚命啄起來,可能把月光也當成煙了。然而,事實究竟如何呢?假如鶇鳥確實看錯了,那就發生了一個問題,鶇鳥為什麼那麼喜歡煙呢?煙里當然談不上有什麼營養。

鶇鳥也並不是在啄煙,是否也由於可卡因中毒引起麻醉,杜丘不得而知。有關可卡因的知識,杜丘只是在搞麻醉品案件時學到了一點,當然不會象藥理學家那樣淵博。但小鳥是不會無緣無故地啄煙的。肯定是設法把可卡因摻進飼料餵給了它,和武川吉睛通過口服或注射進入體內的藥物完全相同。鶇鳥由於可卡因麻醉而產生幻覺,把煙錯當成了別的東西,月光也是如此。

——猴子也吃了可卡因……

杜丘忽然聯想起那件事。但還是不能透過無邊的幽暗,看到一絲微光。他感到,儘管還有勝利的希望,但黑暗是那樣濃重,完全掩沒了它。

這件事的發端,就是洋子。洋子被武川古晴看中了。武川是個退職官吏,家財萬貫,於是洋子動了心。和武川這樣的老頭子結婚,不過是為了財產,至於肉體上的要求,找酒井義廣或是別的男人都可以滿足。這就是洋子的想法。

可是,武川卻是個嫉妒鬼。

但願武川早死才好!即便不是洋子,誰在那種情況下都會這樣想。當洋了向酒井表露了如此心跡之後,酒井就為她出了主意,讓她給武川喝可卡因。酒井是製藥公司的董事,可卡因可以源源供應。於是,不知不覺之間,可卡因就進入了武川體內。在所有的麻醉劑中,可卡因的麻醉效果可謂最佳。麻醉之初,可以使人心胸開闊,甚至出現藝術才能。當然也增進性慾。對於洋子說來,用可卡因使丈夫麻醉,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事。

但不久,可卡因就會露出猙獰面目。使經常服用者產生幻覺——房間傾倒、窗帘閃閃發光、地毯飄動、塵土也都帶著金色的光芒跳來蹦去。金色和銀色的蜜蜂嗡嗡地飛舞。到了這種地步,成為一個無用的廢人也就為時不遠了。

如果動手殺死武川,那太危險了。只要等他變成廢人,送進精神病院。也就如願以償了;精神病院當然能看出他是可卡因中毒,但那可以由酒井事先打通關節。因為製藥公司和精神病院通過藥品的紐帶緊密相連。事實上,也正是在酒井的介紹下,城北醫院才收留了武川。

洋子的目的,在於得到武川的財產。而酒井的目的,在於得到洋子和那些財產。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根由,但足,這又和殺害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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