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毛熊 第四節

幸吉的治療很有些野蠻,簡直是目不忍睹。他先把矢村的胳博用清水洗凈,然後用點燃的松明燒灼傷口,發出一股焦糊的肉味。

儘管矢村使勁地咬住一塊布,拚命地忍耐著,最後還是昏厥過去。

「熊掌是個細菌窩,但這麼一來就不怕了,再讓醫生治治就會好的。明天我送你進城。」

幸吉把采來的草藥搞成粘稠的汁,塗到傷口上,再用先前的那塊布包紮好。

「熊打著了嗎?」從昏迷中醒來的矢村問道。

「跑啦。」幸吉說。「明天把你送進城,還得派警察來抓他了?」

「那,是我的職責。」矢村有疼痛難忍,嘴臉歪斜著答道。

「這個,我不想要你的,」杜丘把手槍遞給矢村,「還給你吧。」

矢村抓住槍看看彈倉,把槍插到腰帶上。

「還想跑嗎?」

「打算跑!」

「這,不行!」矢村說著話疼得汗流滿面。

「別說啦。」幸吉說,「過一會草藥起作用,疼得就輕了,快睡吧。只是……」

「只是什麼?」

對於矢村的追問,幸吉只是搖搖頭不做回答。他心想,讓全毛熊把這個傢伙吃掉就好了。一種說不上是悔恨的心思,湧上心頭。如果金毛熊正在吃他,那不正是打死它的好時機嗎?

「只問你一件事。告訴我,」杜丘對雙目緊閉的矢村說,「你認為橫路加代是我殺的嗎?」

「啊。」矢村仍舊閉著眼睛,他的顴骨顯得很突出。「這事不要說啦,這樣做不光明正大,等到逮捕以後再問吧。」

「好吧。」

杜丘閉上了嘴。他想,這個人對於違反法律的行為毫無正義感,只有自己的信念。儘管這種信念缺乏正義。也還是不折不扣地去實行。

追蹤者,——杜丘覺得,矢村永遠是個追蹤者。看到他那蒼白的高顴骨,更加深了這種感覺。聽說矢村至今還是單身漢,但不知過去都干過什麼。看到他那忘卻一切、把整個生命都傾注到一心一意的追蹤中去的樣子,杜丘覺得這個人也向自己一樣,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在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存在著某些共同點。也許,正是命運的安排,讓他們以這些共同點為紐帶,在逃亡和追蹤這種無休止的搏鬥中,刻下越來越深的傷痕。

第二天早晨,矢村拒絕了幸吉的護送。

「因為那隻熊挨了槍子兒,正要報復呢。並不是我非要送你不可……」

幸吉拿起槍出去了。

杜丘站在小窩棚前送走了矢村。矢村沒打招呼,也沒回頭,徑自走了。瘦高的身軀有些微微向左傾斜。

矢村走後,過去了五天。杜丘處處留神,什麼事也沒發生,警察也沒來。

「也許,他並沒說出你在這兒。」幸吉說。

也可能矢村沒有說,但這絕非出於善意和報答,杜丘清楚這一點。矢村不是那種溫情脈脈的人。他一定感到,即使大隊人馬前來也無濟於事。幾十人幾百人的機動隊一接近森林,就會被立刻發覺。有幸吉這個阿伊努人,不管行動如何隱蔽,也躲不過他敏銳的眼睛。矢村肯定要在山下布置嚴密的警戒,同時也等待自己傷勢痊癒。一下雪,杜丘就非得下山不可,這他們非常清楚。他們不做徒勞的事。

這兒天就要下雪了。據說,每年都是十月末到十一月初這段時間下雪。十月份只剩下三天了。

寒冷使樹皮一天天地繃緊、發黑,泥土也堅硬起來。

「真由美看來也沒辦法了。看來,只有翻越日高山。趁著還沒下雪,明天或是哪天,我就送你走。」清晨,幸吉走出小窩棚,遙望著遠處的山嶺對杜丘說,「只要到了帶廣或十勝町,總會有辦法的,北海道大著呢。」

「那你呢?」

「我還回來。」幸吉凄然一笑,「雪深之前,我都要找它。它餓得出來吃人,看來是過冬的脂肪不足啦。這樣的話,就是下了雪,它可能也不會進洞。這是個好機會。」

「那就麻煩您了。」

只要山下城鎮沒有解除警戒,就只有翻越日高山這一條路了,也只能依靠幸吉帶路。

這一天。他們在肖洛坎別河谷上游轉了一圈,回來時快到傍晚了。那裡也沒有金毛熊的蹤跡。當然這只是杜丘的感覺。杜丘也有打獵的經驗,並不外行。他能根據野獸踩過的草的彎曲程度,判斷出野獸經過的大致時間。如果是雪地上的腳印,那麼挖起踏過的雪,根據結凍的情況,也能計算出野獸經過的時間。儘管如此,杜丘也絲毫沒有發覺金毛熊的行蹤。

「它埋伏著!」幸吉發現了它。

午後這麼晚了,杜丘不太相信。幸吉的視線投向路旁的草葉,那兒冒出一股奇怪的蒸氣。杜丘感到,就是一棵草動,現在也能引起幸吉的幻覺。那種追蹤者的果敢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已從幸吉眼中完全消失了。

肖洛坎別河谷穿行在原始森林的縫隙中,兩岸是茂密的山毛櫸和燁樹,在那後面就是鬱郁蒼蒼一望無際的蝦夷松林。

幸吉站的地方,正是河岸上野獸走的一條小路。

「這是它的氣味!」

幸吉低低說了一句,立刻叉開雙腿牢牢地站住。杜丘不由得感到一陣恐怖。幸吉已經擺好了射擊的姿勢。

還沒出現什麼異常。左側是灌木叢,葉子落光了,只剩卜雜亂的枝條交錯著,根本遮不住金毛熊巨大的軀體。右側就是山谷。

「別動!」

幸吉緊張的聲音,就像把杜丘釘在那裡。杜丘的腿有些瑟瑟發抖,似乎也聞到了那種油焦味——金毛熊憤怒時發出的一股臭味。他嚇得根根汗手倒豎。

「嗷——」

樹叢分開了一道縫。轉瞬之間,從枝條交錯的地方,如同一座黑褐色小山似的金毛熊跳了出來。它站起身兇猛地撲上來。狂怒的眼睛,閃著幽靈一般的火焰。杜丘就象碰到了一塊滾動的大岩石,一下子被彈開了。他發出一聲慘叫,猶如一片被風吹落的枯葉,掉進了山谷。

就在他行將掉下去之前,槍響了。幸吉懷著必死的決心,把槍對準了金毛熊。杜丘清楚地看見,那槍口刺入了金毛熊胸前的硬毛里。槍彈撕裂了熊肉,發出一聲鈍響。那是金毛熊的肉體吞噬了槍聲。幸吉的槍好象一支長矛——這只是杜丘在那一瞬間的感覺。

也許,那是杜丘在掉進山谷時的幻覺。他順著灌木叢滾下來。在滾落的途中,他聽到坡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如同夜鷹的長鳴。緊接著就傳來金毛熊沉悶的嚎叫。

隨後,又恢複了異樣的寂靜。

杜丘全身僵直,好象血液都凝固了。連耳朵也僵硬了,什麼聲音都聽不見。身邊的小溪無聲無息地向前流去。他真想就這樣順著溪流逃出去。他甚至心裡升起了希望被警察捉去的願望。然而,杜丘還是邁出了哆哆嗦嗦的腿。幸吉被害的慘狀,彷彿就在自己的眼前。如果就這樣逃跑,那麼,自己就將在自己身上永世打上一個懦夫的烙印。

顫抖的雙腿綿軟無力。他幾乎是在爬著尋找能夠上山的斜坡。

當他爬到山上,幸吉早已不見了,只有槍扔在那裡。旁邊七零八落地扔著被撕碎的上衣和子彈帶,上面沾滿了鮮血。草葉上也染上了斑斑血跡,形成一條血線,一直伸進樹叢。

杜丘抬起槍,頓時渾身血液沸騰起來。沸騰的熱血奔流,充滿著對金毛熊的仇恨。他的耳朵又聽見了聲音,那聲音就在附近,是一陣低低的哼叫聲。

杜丘裝上子彈,順著那條血線追去。

其實用不著追,就在樹叢後面的山坡上,金毛熊正叼著幸吉的腦袋。幸吉的頭、身、腿都被分開了。金毛能的頭上也沾滿了血,點點滴落著。

它扔下幸吉的腦袋,直起身來。幸吉的腦袋在地上軲轆地滾了幾圈。杜丘端槍走上前去,竟沒有感到一絲恐怖。他忘記了一切,連金毛熊張牙舞爪的吼叫都沒聽見。他把槍口瞄準了它的鼻子。金毛熊咆哮著,沾滿鮮血的牙和嘴一片殷紅。

對著那張血盆大口,杜丘放了一槍。

「當」的一聲,金毛熊頹然而倒,眼睛和嘴裡噴出了鮮血。成了瞎子的金毛熊,又咆哮起來,吼聲驚天動地。杜丘重新新推上子彈。金毛熊一邊咆哮,一邊用熊掌敲打著地面,張牙舞爪地朝杜丘爬來,地面展得咯咯做響。

杜丘對準它的額頭又打一槍。金毛熊立刻前額迸裂,一動不動了。

它的身體劇烈地抽搐,從嘴裡吐出一個血塊,然後才死去。

那吐出來的,是幸吉的內臟。內臟還在蠕動。

杜丘埋好幸吉和熊的屍體,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在埋下的地方插上了樹枝,然後回到小窩柵。

只好走了。必須在大雪到來之前翻越日高山,找到一條逃跑的路。他把幸吉留下的熏肉和熏魚裝進皮口袋,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從幸吉那裡,已經對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邊找邊走,還不至於過不去。他決定把睡袋和村田槍也都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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