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毛熊 第一節

小窩棚是用茅草蓋的,俗稱叩拜小窩棚,形狀就象一個人合掌而拜。

榛老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杜丘告訴他,自己是遠波真由美介紹來的,現在正被警察追蹤。聽了這後一句話,老人表情依然無動於衷,只是指了指那張圓木拼成的床。

風雪在老人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皮膚象銹鐵一樣,閃出黝黑的光澤。小窩棚中間掛著熏烤的獸肉。可能是由於熏烤獸肉,茅草和柱子都熏得黑亮黑亮的,令人感到連這個小窩棚也快成為熏烤製品了。

杜丘在這個小窩棚里過了三天。儘管還沒有發現追蹤隊的跡象,他還是時刻警惕著。這位脫離紅塵的老人,在深山老林里修建了這所茅屋。這個地方,大概只有真由美知道。

這三天,老人幾乎一言不發。但看來並不是出於厭煩。他把熊皮睡袋讓給杜丘用,又默默地端出食物。一日三餐,幾乎全是熏獸肉。最初的兩頓,他吃得很香,似乎感到比其他任何一種熏制食品都更有味道。但吃到第二天的時候,他有些倒了胃口,再加上本來就不太喜歡肉食。

「好象膩啦。」第三天晚上,老人竟然開口說起話來。

「嗯,有點。」杜丘不加掩飾地答道。

「這裡也只有這個了。」

「這就滿不錯。」

比起只有獼猴桃和野草莓充饑的日子,已經是天壤之別了。這裡畢竟有熏獸肉,小窩棚儘管狹窄還有股難聞的氣味,但屋前的水塘卻清澈透底,對岸一簇簇蘆葦和背後那一片松林的影子,清晰可見地倒映在水中。

「大馬哈魚就要上來啦。」

「大馬哈魚?……」

「是啊。咱們偷著去打點,也得做些現魚啦。還能弄到大馬哈魚子,象你們愛玩的彈子球那麼大。」老人的眼裡充溢著安祥的目光。

「象彈子球那樣的魚子?你見過彈子球嗎?」

「在札幌的時候,有時從早玩到晚呢。那是老婆和女兒死以前很久的事了。」

老人臉上深深的皺紋里。蒙上了一層追懷往事的暗影。

「夫人和女兒都不在了嗎?」

「五年前,被熊吃了……」老人的聲音嘶啞而平緩。

「被熊……」

「我的運氣不好。那隻熊,我找了它四年,到現在還沒碰上,真夠倒霉的……」老人的聲音低落下來。

「提起熊,真由美倒碰上一個,差點喪命。」

「她碰上熊了,什麼時候?」老人急促地問道。

「四天前。」

杜丘把來這之前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那熊什麼樣?」老人的雙眼炯炯發光。

「金色的毛,一百二、三十貫重,很嚇人。」

「打中了嗎?」

「好象打流血了,似乎不是要害。」

「啊!」老人悲憤地發出一聲近乎哀鳴的喊聲,「是那個東西,那就是我要找的熊。這一帶,那麼大的熊只有它了。」

老人眼中的光芒猝然隱去了。

「它有什麼記號嗎?」

「不,沒有。」老人搖搖頭,「雖然沒有記號,但我一看就能認出來。它要吃人的時候,眼睛象瘋了似的冒著火。」

「要吃人的時候……」

杜丘想起了當時那隻熊要吃掉爬到樹上的真由美時,一邊拚命地撕咬樹榦,一邊大聲吼叫的情景。

「是啊,一般的熊遇上人都要躲開,它可不同,我親眼對過它發瘋的樣子。」

老人失去光澤的眼睛裡,浮現出無限的凄楚與哀傷。

——遭遇到那隻能,是在六年前。從很早開始,榛幸吉就來日高牧場做工了。妻子和女兒就住在牧場附近。女兒嫁給了樣似町鋸木場的一個同族青年,因為要生小孩,回到了娘家。那時,阿伊努族的風俗習慣已逐漸淡漠,尤其是青年人。幸吉這一代人雖然還有一點老習慣,但他從年輕時起就不住在村裡。他當過礦工,後來又被僱到牧場。

年輕的牧童們前來找幸吉,商量一起去偷捕大馬哈魚,幸吉答應了。大馬哈魚在所有的河裡都是禁止捕撈的。監督員看得很緊。儘管被抓住會受重罰,但別具一格的神秘趣味,還是令人神往的。

說起來,不僅是河,整個北海道原本都是阿伊努人的。從早春開始,就有大群的鱔魚、麵條魚、大馬哈魚來到這吸。幸吉年青的時候就熱衷於捕魚。每當河水上漲,河面常常是一層大馬哈魚游來游去。但幸吉並不因此而認為偷捕大馬哈魚是理所當然的事,那裡別有動人心弦之處。也並非阿伊努人才這樣,任何人都如此。較潔的月光象銀色的水滴一樣傾灑而下,在籠罩著一片夜色的河裡,和大馬哈魚分個高低勝負,是很有詩意的。

那天,幹完了活,四個人出發了。中途把車子放在幸吉家,徒步朝山裡走去。儘管這時在受到保護的河裡,大馬哈魚已不多了,但也還頗能撈到幾條。

就在半路上,他們碰上了熊,立刻躲進路邊的林子里。這是一隻金毛熊。長金毛的熊,性格格外兇殘,更加令人可怕。四人不禁面面相覷,他們誰都沒帶槍來。也不是頭一次碰上熊,為此就不能去捕魚可太令人惱火了。他們想,或許能把它嚇跑。這時,相距有七十米左右。

「混帳東西!」一個叫保田的、原籍是四國的年輕人喊道,「我們是砂累山的後代,快滾開!」

在阿伊努人的傳說中,砂累山能吸熊血,這麼一喊就能把熊嚇跑。

熊狂怒地暴跳起來,如同一座長滿金毛的小山。

附近是一片平地,他們四散而逃。幸吉大喊一聲,「上樹!」隨後跑進森林,找到一棵蝦夷松,迅速爬了上去。身軀龐大的熊是上不了樹的。另外兩個人也爬到附近的樹上。只有最年輕的保田還在拚命地跑。他活潑好性,平素對自己的兩條腿很自信,常說自己跑得過熊。幸吉發現,熊的速度要比他快一倍,熊掌踏地通通做響,眼看著追上去了。

隨著一聲慘叫,四周靜了下來。

熊回來了。它抓住保田的一條腿,把他扛在肩上。倒掛著的保田還有口氣,搖晃的胳膊不時地打著熊腿。熊用它那又小又圓、象冒火一樣殘酷的眼睛看看樹上的幸吉,走了過去。

三個人跑回來後,追蹤隊立即從牧場出發了。但天色已晚,什麼也看不見。直到第二天,才發現了保田的兩條小腿。這正是對他徒勞無益的奔跑所做的報償。

人們只好把他那鮮血淋漓的衣服,和兩條小腿一起埋葬了。

獵友會的人在山上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碰到那隻金毛熊。

對於保田之死,幸吉並未感到有太大責任。值得譴責的倒是保田一味亂跑這種做法。對於那隻把保田倒拖而去的熊,幸吉心中升起一股無比的憤恨。真是殘忍的野獸!然而,幸吉還沒有產生殺掉金毛熊討還血債的想法。儘管年輕時他曾打過三隻熊,但如今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了。

到了第二年冬天,熊的事已經被淡忘了。從那以後,也一直沒再看見它。估計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十月份的最後一大,下了初雪。晚上,他從牧場回到家,發現房門破碎,雪花吹進了屋裡。一股血腥味夾雜著熊的氣味飄出門外。

幸吉大叫著衝進屋裡。金毛熊幾乎佔據了整個外屋,直立著朝幸吉撲來。對於這雙烈火般的眼睛,幸吉記憶猶新。他把掛在牆上的厚刃刀拿在手裡,心裡盤算著,即便打不過它,也要砍傷它的臉。然而不知為什麼,金毛熊卻撒下幸吉,一溜煙跑了。

幸吉向屋裡只一瞥,立刻捂上了眼睛。老婆和女兒雙雙被咬死在地下,肚子都被吃掉了。女兒即將臨月的肚子,只剩下了連著兩條腿的骨盆。

當他拿著厚刃刀跑出來時,金毛熊早已消失在大雪之中。

幸吉從此離開了牧場,漫山遍野地去找金毛能。四年之間,他曾多次發現金毛熊的行蹤,看到它的糞便、腳印、留在樹上的爪痕以及金色的毛,但卻一次也沒碰上。金毛熊似乎知道幸吉在追蹤它,本能地感到辛吉是個危險的對手,因而總是避開他。

槍固然使熊害怕,但頂多也不過是用村田槍。只要沒擊中要害,對那麼個龐然大物是無所謂的。它會猛然反撲過來弄死對手,然後在自己的傷口上塞滿草末,止住流血,這樣很快就能長好。與其說金毛能怕槍,莫如說它更怕幸吉誓死報仇的堅定意志。也許事實正是如此。

幸吉做好精神準備,只要一碰上金毛熊,不惜端槍和它肉搏,不這樣就沒有把握打死它。金毛熊好象猜透了幸吉的心思,所以始終戒備。

那隻金毛熊偏偏又襲擊了牧場的真由美,幸吉內心深處極為震動。他似乎看到了熊把真由美從樹上拽下來,剝去衣服,貪婪地吃掉的情景。只有惡魔才能如此殘忍。

「我明天開始找它。越冬前,它要竭力尋找食物。錯過這個機會,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碰上它啦。」

「我也一塊去,行嗎?」

儘管著急,但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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