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圈套 第三節

為什麼要逃跑呢?杜丘自己也不太清楚,可以說是毫無目的。只是一時的衝動,促使他踏出了這一步。而踏出這一步之後,他才看清,在他的背後,漫無邊際的濃重的黑暗,正在洶湧趕來。這種使他拋棄了人生,不,甚至是使他拋棄了生存的黑暗,在他逃跑的腳步下,逐漸膨漲伸展,從背後滾滾而來。

退路已經沒有了。只有前進,為了生存,只有不顧一切地跑下去,擺脫從背後襲來的、將要把他吞噬的黑暗的觸角。

杜丘發現,街上已布下了警戒線。他在車站乘上了出租汽車。從車窗望去,在夕陽西下的街道上,巡邏車飛馳而來。

能夠想像得出矢村警長怒不可遏的面孔。就連杜丘自己,在腳沒伸到鞋裡之前,也根本沒有想到要逃跑。因此,矢村的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矢村一定後悔沒有給杜丘戴上手銬。應該說,完全是由於伊藤檢察長的請求,才給杜丘創造了逃跑的機會。然而!這並不能解脫矢村的過失。人們也許會認為,儘管採取了立即逮捕的措拖,卻沒有按照正常的手續去做,而只委派了偵查一科的一位警長和一位檢察官兩個人,想要不露聲色地了結此事。而且,對於杜丘的逃跑,恐怕也會有人認為是早有預謀的。

從被激怒了的、具有蝮蛇般性格的矢村手中,能夠逃脫嗎?再說,逃到哪裡好呢?杜丘對此茫然無知。由於害怕被當成真的搶劫強姦犯,他拔腿而逃。但是,這種作法並沒有使事態有任何轉機。他現在不過是逃之夭夭——象走在一條細鋼絲上,只有那麼一線的自由。

現在還看不到這條鋼絲的盡頭。而且,付了車錢之後,杜丘的口袋裡,就只剩下幾個可憐的小錢了。

——必須想法弄點錢!

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使杜丘陷入困境。儘管絞盡腦汁,還是無法可想。銀行里雖然有些存款,但是沒有帶著取款卡片。即便是帶了,去銀行也太危險。要時刻提防警察盯梢。明天一早,報紙上關於因搶劫強姦被捕的檢察官逃跑的報導,就會佔滿社會版的整個版面。電視也會出現他的鏡頭,周刊雜誌更得大肆宣揚。在一切地方,都能認出杜丘。

也可以廉價把自己的住宅出賣,但這需要從家裡拿出圖章和所有權證明書。

和親朋好友聯繫,也很危險。

在所有的這些方案中,都透出了矢村那張冷酷的面孔,杜丘感到不寒而慄。

——無法逃脫嗎?

連今天吃晚飯和睡覺的地方,都足以使杜丘大傷腦筋了。象流浪漢那樣,睡在電話亭里或是樓角下,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也不是不行,但這維持不了幾天。當前最主要的是填飽肚子。如果不去討飯,就得去垃圾箱覓食。但這些杜丘辦不到。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如此。且不說故事裡面的描寫,就是眼前面臨的這種突如其來的境遇,就足以表明了逃亡生活的艱難。杜丘看到了,在那些畏罪潛逃的犯人膽大妄為的背後,是一張充滿恐怖的真實面孔。

他在品川換上電車,在池袋下了車,夾在人流里來到新宿西口。這裡是星點點地有幾個警察。他們以乎比平時更加留神地注視著人群。

從西口出來,又走上了七號環形線的大街。忽然,從對面走來兩個警察。他有些忐忑不安,停住了腳步。沒有一條衚衕可以躲避,整個東京都布下了警戒。但還沒有發出照片。通報上大概也只能說到這種程度——身高一米七十七,身穿藍色薄西裝,行為可疑的男人。就這樣和他們面對面地走過去,也許還發現不了。但杜丘對自己的行動是否會引起對方的疑心,一點兒也拿不準。

第一線的警察從人群中搜尋他們要找的犯人,主要根據一個人在他意識到警察到來時的目光和聽到喊聲時的慌亂動作來判定。

就象有什麼把他吸了進去,杜丘走進旁邊的一家茶館。他要了一杯咖啡。他的錢也只夠買一杯咖啡的了。他用兩隻手捧著待者遞過來的熱乎乎的咖啡杯子,用它來取暖。這使他冰冷的心多少感到一絲暖意。當他看到沾在匙子上的濃液時,感到這顏色簡直像自己此刻的心緒——黯然無光。

一個長腿的警察,從外面走過去了。

杜丘還從來沒有體會到,警察的樣子竟然如此可怕。不僅僅是警察。人群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杜丘頗有感觸地想到,只要人群中有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用手指著大聲地叫。告發他們事先想要算計的人,立刻,這個被指的人從此就被加上了無法洗清的罪名,一直把他逼得失去人生的權利。恐怖政治的惡夢,閃動著猶如網片植物的子葉一般的黑色眼睛,等待著犧牲者的到來!

是逃犯嗎?——杜丘在心裡默默自問。到前天為止的那一段人生,已經在黑暗裡消失了。他回想起,至今為止,他已經把幾十個同樣經歷了自己現在所體會到的那種恐懼的犯人交付審判了。在這些人當中,或許有由於惡意的、偶然的各種證言和證據,而未能逃脫的無辜者。只有逃跑,才是斬斷不講道理的纜繩的唯一方法。為了搞到逃跑所必需的錢款,或者由於忍受不了飢餓的襲擊,可能導致犯罪而使自己墮身泥潭。他充分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

擺在杜丘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如果不逃跑,勢必會被當成罪犯。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逃出去,查明是誰設置的陷餅。為此要有一筆錢,而為了搞到它,只好去干違法的事了。

他站起身來,掛了一個電話。對方立刻答應和他會面。

雖然不能保證這樣做毫無危險,然而,為了得到一筆逃跑所需的資金,杜丘別無他路。

離開茶館,他避開警覺的警察,向千早相走去。

看到寫著江藤信吉的門牌,摁了摁電鈴。

杜丘被讓進客廳。一會兒,江藤進來了。

「這個,這個……」

年過五十的江藤,隔著眼鏡眯起了眼睛,從而使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承蒙杜丘檢察官不棄,屈尊來訪。」

「為了一點私事,」杜丘的視線離開江藤,「正好到附近來……」

「啊,太好啦。」江藤臉上笑容可掬。笑裡藏刀,是他的特點。「能陪我少許嗎?」

「可以。」看到江藤拿出威士忌,杜丘點點頭。

「我是刑事案件的律師,而你是負責辦案的檢察官,所以,在這兒我們還是不談公務為好吧。」

「說得對。」

江藤的意思很明顯。他只想和杜丘喝點酒,禮節地客套幾句,然後就要送客。杜丘拿著酒杯。裝滿酒杯的琥珀色液體,使他感到屈辱。然而,這液體還是燒著他的喉嚨,伴隨著一陣塞滿食道的噁心,落到了胃裡。

「真高興。」

江藤看到杜丘臉色很不好,卻沒明說,反倒說了句真高興。對此,杜丘未加反對。

「該走啦。」

杜丘喝乾了酒,說道。在這裡呆了還不到五分鐘。

「啊,啊。」江藤也不挽留,他把杜丘送到了門口。

杜丘點點頭剛要走。

「杜丘檢察官……」杜丘回過頭,江藤把一個紙包遞了過來。「你落下的東西。」

杜丘一聲沒響,接過了紙包。紙包相當沉。

他來到大道上,尋找旅館。有一所旅館,門口種植著花草,他走了進去。到了自己包下的房間,他要了一杯啤酒,一邊喝著,一邊打開了紙包。裡面是一百張面額一萬元的鈔票。

等到明天早晨,江藤就會知道自己是逃跑的搶劫強姦犯了,杜丘想像著江藤那副悔恨交加的樣子,暗暗一笑。這是一陣冷笑,它發自那顆已化為頑石的冷若冰霜的心中,凝集著走過了一段寂寞的旅程而置身於風吹日晒的荒野之上時的那種冷峻的感情。到底還是犯了瀆職罪。不,現在已經不是檢察官了,那這又該是個什麼罪名呢?

這一百萬日元,是一個案件中的嫌疑對象、某公司的經理通過江藤送他的,請他緩頰通融。江藤曾多次邀杜丘喝酒,杜丘都拒絕了。雖然檢察官和律師在一起喝喝酒並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做為一個負有監督執行法律、保證公正判決的職責的人,必須保持應有的尊嚴。

他不想墮落到那種地步,和毫無道德的律師打交道。

而這種正義感,卻由於不到半天時間的逃亡,而沾滿了灰塵,受到了拈污。這是在多麼短暫的一瞬間發生的變化啊,杜丘心中充滿了不可言狀的空虛。被追捕者是沒有正義的。正義和法律,常常在追捕者一邊。杜丘知道,自己的身上,已經被打上了烙印。那是難以消徐的烙印。

杜丘也深深懂得,自己已失去了明天。

而且,過去也被一筆勾銷……

杜丘拒絕了。他還有著這種抵抗力,不用騙來的錢找女人。但這種抵抗力,已不過是殘留下來的一點渣滓而已。他感到,在逃亡生活中,這一點點抵抗力遲早也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上了床剛打個噸,他就在夢中醒來。他夢見自己在鬧市上,水澤惠子正指著他大叫著。

——水澤惠子!

百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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