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洋上 第六節

東北風吹著。

大海在呼嘯,不,它是在發怒。怒聲直傳大地。風並不怎麼大,可撞碎在荒磯上的濤聲卻很響。

沉重的波濤聲傳到了傍海而建的片瀨京子的小屋。

片瀨京子從早晨起就沒下過床。

格羅在她旁邊。

黑木邦雄買來的糧食如數當了格羅的口糧,片瀨京子幾乎一點食慾都沒有。

自從前天和黑木親熱過以來,食慾越發沒有了。她覺得自己已急速地燃盡了。片瀨京子被黑木壓在身下燃起了慾望,她自己也覺得奇怪。這具儘是骨頭的身軀哪個角落裡還蘊藏著如此強烈的慾望?

——死期臨近了。

片瀨京子明白了。

也許是迴光返照——最後亮起的燭光。

片瀨京子凝視著屋頂。

枕邊有個威士忌酒瓶,酒已喝去大半。從早晨起片瀨京子就喝酒。疼痛已蔓延到全部內臟,光用藥壓不下去,輔之以酒精總算止住了。不,應該說是使感覺麻痹。

格羅伏在地上。

耳朵不時因外面的聲音動幾下。它打著輕微的呼嚕。整整三天,格羅幾乎都在睡,除了吃東西和到外面拉撒,它一直在屋裡躺著。

片瀨京子知道格羅疲勞積得太深了,她不禁對沉睡不醒的疲勞羨慕起來。片瀨京子沒有疲勞,正因為沒有疲勞,她無法入睡。

她聽了整整一夜的濤聲。

片瀨京子在聽上去似乎千篇一律的濤聲和風聲中聽出了喜怒哀樂。躲著也聽,起來也聽,她聽懂了。

雖然聽懂了,可對她的病並沒有絲毫幫助。

到了沒救的地步才去留心世間的一切,也許人本來就是這樣。

下午很晚的時候片瀨京子才起床。

走路都艱難了。

她從冰箱里拿出火腿給格羅。

「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再過一兩天格羅的糧食也要沒有了,估計黑木在這以前會來,不過來不來也無所謂。

雖不能說充分,格羅的體力已經恢複,繼續出發旅行已無問題。

「我如果死了,你就自顧回東京吧。」

片瀨京子已忘記她曾托黑木把格羅帶回東京的事了。

她看著格羅吃火腿,拿起威士忌酒瓶對著嘴喝了一口。

她一直都醉著,醉能模糊她的思維感覺。

門外寒風呼嘯。

「把身體養得棒棒地走,格羅,可不興敗給那些壞蛋。」

她又舉瓶喝了一口。

「對了,」片瀨京子忽然心生一念,「反正死了以後也沒事好做,我就把陰魂附在你身上去對付那些壞蛋。」

這個想法使片瀨京子很高興。

她低聲笑了。

她笑著,咕嘟咕嘟地猛喝威士忌。

喝著喝著,她頭暈了。

「我把門打開,好讓你到時候能出去。」

片瀨京子爬著把門開了一條縫。她的意識已漸漸開始模糊,唯有讓格羅隨時都能出去的念頭非常清楚。

風吹進屋裡。

被風一吹,片瀨京子回到被窩。

她不感到冷。

格羅從門縫裡出去了。

它站在暮色蒼茫的海邊。風很大,鉛灰色的海面上,白色的波濤正呈橫一字形朝岸邊湧來。

格羅蹲坐下來凝視大海。

細長的雙眼飽含鄉愁。

晚上八點。

黑木朝片瀨京子的小屋走來。

船半夜起程,目的地是東京。

黑木心情沉重。

傍晚時分船主把他喊去,令他把三個陌生人藏在船艙里絕對秘密地送到東京。船主的表情也相當尷尬。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黑木不清楚,但那三個人一定和什麼犯罪事件有關這一點明擺著的。

船主說這事決不會給黑木添麻煩,黑木只得應允。

小屋裡沒有亮著燈。

門也開著一條縫。

黑木猛地站住了。

「京子!」

他喊了一聲,沒有回答。

他走進小屋,點上燈。

「……」

他說不出話來。

片瀨京子已經死了。屍體僵硬、乾瘦,像一具木乃伊。似乎為自己的死感到吃驚的眼睛望著屋頂。

太郎蹲坐在她枕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片瀨京子,喉嚨里發出細細的聲音,粗大的尾巴微微晃動著。那細細的聲音黑木聽上去既像是在哀悼片瀨京子的死,又像是在哀求她活過來。

一個空威士忌酒瓶滾落在枕邊。

黑木彎下腰去。

「你終於還是死了,京子……」

一塊手帕蓋上片瀨京子的臉。

凄愴的夜風灌滿了小屋。

想到京子最終只有一隻撿的流浪狗送終,黑木止不住潸然淚下。

京子臉上一蓋上手帕,太郎不再盯著看了。

「是嗎……」

黑木帶著哭聲對太郎點點頭。

是一宿一飯的恩義使太郎為京子送終的,黑木想。門開著,也許是片瀨京子為了讓太郎能出去而開著的。可是太郎並沒有舍她而去,它守望著永遠不會再醒過來的片瀨京子,頻頻地奉獻著哀思。

「我要遵守諾言,把你帶到東京去。」

黑木小聲說道,忽然想起片瀨京子對他說過的話來。

片漱京子說過她會留下遺書告訴他為什麼要把太郎送到東京去的。

可是哪兒也找不到這樣一紙遺言。

黑木合掌朝遺體深深地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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