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洋上 第四節

片瀨京子把格羅帶回小屋。

她找了根細繩子把格羅拴在屋子外面。

她開始做飯。

飯是為格羅做的。

片瀨京子沒有食慾。她一天只吃一頓,有時甚至不吃,她身上乾瘦乾瘦的,瘦就瘦吧,她根本不在乎。

死期已經迫近了。

她患了胃癌。當發現是癌時已經晚了,癌細胞已周身擴散。

她每天服鎮痛葯苟延殘喘。

醫生告訴她朋友說她在三個月之內要死,片瀨京子知道這件事。

兩個月前她出了院。反正難逃一死,她不願死在死臭瀰漫的醫院的病床上。賴子那裡毫無意思。

片瀨京子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雖然還有叔父一類的親戚,但這些人和她陌同路人。

她想在能看見大海的地方死去。

她想到該給黑木幫雄打個電話。

黑木在一家漁業公司工作,住在氣仙沼,經常根據市價用船把魚送到東京。說他是個漁夫,更不如說是個魚類搬運業者。

黑木每次來東京都要到片瀨京子店裡去。片瀨京子是土耳其浴室的擦背姑娘。黑木每次都指名要京子,耐心地等她空出手來。

黑木給了她一張名片。

他邀她到氣仙沼去玩,邀了不止一次。他很喜歡她。

片瀨京子在電話里把真情告訴了黑木。

黑木默默地聽著。

她說她在金錢上決不會給他添麻煩,她有足夠遊玩五六年的積蓄。當然,她是治不了那麼久的,所以錢絕對沒問題。

她托他為她在海邊上找一所房子,但不要旅館、飯店一類的地方,真的找不到,搭在海邊的小窩棚也行。

「明白了。」

黑木這樣回答。

第二天來迴音了,說適當的房子找不到,如果放魚網的小屋也行的話倒有一間。

片瀨京子回答說這已經很理想了。

只要能遮風避雨就行。醫生說她三個月之內要死,只有十天好活了也說不定。要不,難道還有三四個月好活?

她馬上從東京搬到這兒來了。

那是在兩個月以前。

奇怪的是她還活著,十天以前她還沒有將死的預感,只是疼。

疼得也不劇烈。據醫生說有少數病人在臨死的兩周前、甚至臨終前都不感覺疼痛。

片瀨京子希望自己也是這樣。可是未能如願。她疼。

雖然時時感到疼痛,但移居到氣仙沼以後,片瀨京子沒有死的實感。胃口也沒差多少。

黑木常常到小屋來。

黑木要了她的身子。她的身軀還有著足夠的使男性喜悅的魅力。片瀨京子任憑黑木擺布,他想愛幾回就讓他愛幾回。

片瀨京子躺在黑木懷裡覺得世上的事真是太奇妙了,自己已經和上千個男性發生過關係。因為片瀨京子在土耳其浴室已經幹了三年。她曾聽醫生說,土耳其浴室的姑娘患子宮癌的最多。

她還足以使黑木歡悅。

她雖然一點也沒感到死亡的陰影在逼近,可是正如醫生預言的那樣,到第三個月頭上死亡的陰影飄然而近了。從半介月前她開始失去食慾。

這是個漸漸逼近的黑影。

從十天前開始,疼痛加劇。

她知道胃袋裡棲著死神,一個鉛似的冰冷而沉重的死神。

飯燒好了。

是一鍋肉粥。

等粥涼下來以後,她把它給了格羅。

格羅大口大口地吃著。

見格羅吃了,片瀨京子回到小屋裡。

格羅只用細繩子拴著。它如果想走,隨時都可以走。片瀨京子不想違背任何事物。

片瀨京子躺在被窩裡想到格羅所走的路程。路漫長得嚇人。

她覺得這是一條毅力極強的狗。它每次都逃脫了災難,簡直像有什麼東西附在它身上似的。不用說,附在它身上的是歸巢的本能。但並不是全部。

——生命力。

片瀨京子想。

她忽然想到,要是自己還有去經歷那麼漫長的旅途的時間該有多好。

在能進行旅行的時間裡她都在幹活。所謂幹活,無非是使男性愉悅。

我這一輩子都幹了些什麼呀!她感到脊樑上掠過一道恐怖似的寒意。

夜裡,黑木到小屋來了。

小屋的窗戶亮著燈光。

起風了,冬天的海風吹過小屋呼嘯著,氣氛十分荒涼、凄愴。

片瀨京子為什麼希望在這樣一所僻地的小屋裡死去?

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懂的。死亡本來就是一種荒涼、一種凄愴,也許片瀨京子是想和環境同化。

他這麼想,可事實上黑木並沒有真正理解。

片瀨京子有數百萬元存款,如果只有三個月的壽命,盡可以住在豪華的大飯店裡。可以眺望大海的飯店各地都有。或者在醫院裡讓醫生、護士侍候著死去。

一想到京子拒絕這些優越的條件搬進這間小屋的心情,黑木心裡真不是滋味。

他敲敲門。

沒等片瀨京子應聲,先傳來了狗的低鳴。

片瀨京子摸摸格羅的頭,讓它平靜下來。

黑木進來了。

「你養了條狗?」

黑木漫不經心地問。

狗養不養還不是一樣,使黑木用故作平靜的口氣說話的是京子的病容。

他已經七天沒來了,今天才從東京回來。他給她帶來了糧食和土產,可不料京子已瘦得使他感到這些東西似乎已用不著了。

京子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絲毫的精神。黑木從京子的形相上看到死亡已現出了它的影子。

「好像是被人拋棄的。」

京子沒有說出它是格羅。她不打算說。如果現在去和警察聯繫,它的主人可能馬上會來領它,可她怕那些殺手們可能會搶先一步趕到這裡。

她不想惹事,她只想先幫助格羅恢複健康。休養幾天以後它就會強健起來的。格羅本來就是個強者,只要恢複了健康,它會勇敢地踏上征途的。

這幾天日子自己總還是能活的吧!

黑木攤開他帶來的糧食和土產。

他勸片瀨京子吃一點。

「謝謝你,可是我不想吃。只要你來看我就高興了。」

「可是不吃東西怎麼行,就是硬吃也得吃點下去。」

「為死亡而吃?」

「別說這樣的話好不好。」

黑木抱住京子的肩頭,肩頭的肉消失了,儘是骨頭。

「這次去東京怎麼樣,還好嗎?」

「你不在了,只覺得寂寞。」

黑木解開火腿包,切了一塊給格羅。他並不討厭狗,再說他見京子養起了狗,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似乎輕了點。

每想到片瀨京子一個人朝死亡走去,他心裡就難受得什麼似的。

「這條狗很聰明。也許叫太郎吧?」

京子把它的脖圈解下扔掉了,換了根細繩子。

「好像是的。」

格羅雖然最初還發過威,現在對黑木已經放心了。它躺著,啃著火腿。

「有件事想拜託你。」

片瀨京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我死了……」

「不許說這樣的話,不許你說。」

「不,我有話要和你說。如果我死了,這條太郎還在這裡的話,你能不能把它帶到東京去?隨船把它帶去就行了。」

「為什麼?」

「你別問理由。」

「行,這沒什麼。」

黑木奇怪地打量起格羅來。

「好吧,如果我差不多了,我會把理由寫下來告訴你的,這事可就拜託你了。」

「當然可以。」

黑木收起吃的東西,自己燙上一壺酒,隔著小炕桌和片瀨京子對飲起來。

酒精是片瀨京子唯一的營養,同時也是麻醉劑。

屋外響著波濤撞擊的重音。

片瀨京子聽著波濤,把杯子里的酒送到嘴邊,兩眼仍然看著黑木。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因為你是個儀錶堂堂的男子漢呀。」

黑木二十七歲,還是獨身。膚色雖然黑了點,但另有一股海上男兒的精悍。在土耳其浴室工作時男人的相貌對片瀨京子來說根本與己無關,可現在不同了,黑木的溫柔給片瀨京子帶來莫大的快樂。

喝完酒,兩個人一起鑽進被窩。

格羅睡在屋角。

「算了吧,我這麼個身子你就別碰了,你有這樣的心我已經很滿足了。」

片瀨京子拒絕道。

可是黑木不聽,摟著京子硬是要讓她興奮起來。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天——他覺得這是他能對京子所作的唯一的安慰。

格羅把下巴擱在併攏的前足上,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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