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洋上 第三節

片瀨京子住在一間快要倒塌的小屋裡。

這房子原先是魚網倉庫,坐落在氣仙沼灣一角。小屋是從屋主那兒借的,不收租金。

房子略經改裝,為看到眼前展現的大海,還開了一扇玻璃窗。

屋裡很潮濕,有時使人產生睡在剛從海里收上來的魚網裡似的感覺。

十一月十九日,清晨。

歲末已漸漸臨近。

片瀨京子倚在窗口眺望著大海。遠處的海面被晨霧裹住了,只能看清近處海邊的情景。

已是焚風季節了。當地人習慣把東北風叫作焚風。大海發了狂,波濤猛烈地撲向海岸,大聲咆哮著。

這是最讓人擔心漁船在海上出事的季節。

片瀨京子把茫然的視線投向大海,她並沒有在看什麼。

她沒有必要看,也沒有這個氣力。只是睜著雙眼而已。

風景能映入眼帘當然好,不映入也無所謂。

晨霧中,漁船破浪遠去。

片瀨京子長時間地這樣呆望著。

她體內沉積著懈怠的沉重,她覺得如果一動不動地呆著,這種沉重感會使她陷進地里去。

視角邊上有一件什麼東西在動。

片瀨京子慢慢騰騰地把視線朝那裡轉過去。

是一條狗。那狗垂著頭在海邊上走,步子很慢很慢。

看了一會兒,片瀨京子發現那條狗馬上就要死了。馬上就要死也許不一定對,但那狗因為生病或者飢餓已奄奄一息是肯定的。

片瀨京子是懂的。

她茫然看著,不打算招呼它,也不覺得它可憐。生物都有著各自的壽命。

壽命不是生物自己所能左右的。

不一會兒那條狗朝岸上走來了。那狗骨架挺大,雖是條日本狗,看上去有些像洋狗。它像狼狗似地拖著尾巴,尾巴又粗又大。

它好像下過水,渾身濕淋淋,身上的毛蔫答答的不見絲毫精神。

狗瘦極了,肋骨根根突出。

那狗的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片瀨京子曾見過臨死的狗。那條狗站著,四肢開始發抖,顫抖越來越厲害,最後終於站不住了。狗倒下去以後四肢仍然抽搐。

眼前這條狗四肢沒有發抖。四肢雖然不抖,可它那副瘦弱的樣了喚起了片瀨京子舊日的回憶。

那狗打算離去,可不知為什麼又回頭看看大海。它也許是到海邊來尋找死魚的,可是什麼也沒找到。狗回首看著大海的眼睛裡流露出不死心的神色。

狗蹲坐了下來。

它伏倒了。

它好像累極了,伏在地上著大海。

片瀨京子離開了窗口。屋角是廚房,有個容量不大的冰箱。她從冰箱里拿出些肉片。

她出了小屋朝狗走去。

狗伏在地上看著片瀨京子走近,好像沒有要逃的樣子。

片瀨京子在狗前面蹲下,無言地把肉片遞到狗的面前,肉片就放在她手掌上。

狗抬眼看看片瀨京子。這是一雙細長的眼睛,乍一看有些帶綠,仔細看去瞳孔是琥珀色的。狗目不轉睛地看了片瀨京子一會,似乎想看清對方是否懷著什麼歹意。

「吃吧。」

片瀨京子對狗說,這句話充滿著叫狗拋棄猜疑的意思。

狗已經快餓死了,即使心裡有懷疑也毫無意義,猜疑心什麼的該是健康的生物才能有的。

狗輕輕地叼起肉片,叼著又看了片瀨京子一會。

肉片消失了,是一口吞下去的。

片瀨京子仍然蹲在地上。狗戴著脖圖,脖圈臟極了。這條狗原先是有人養著的,如今成了被拋棄的流浪狗。

被拋棄以後還戴著脖圈,這尤其使人感到可憐,似乎這條狗還在念念不忘它的主人。這或者說不定是這條快要餓斃的流浪狗唯一引以為豪的東西,彷彿是一枚在告訴別人「我以前可不是這副樣子」的可憐的勳章。

「這玩意兒還戴著它幹什麼!」

片瀨京子碰了碰脖圈,想把它解下來。正要解開搭扣,她的手忽然停住了。

脖圈上掛著一塊金屬小牌,骯髒的牌子上還能辨認出東京都目黑區的字樣。

片瀨京子縮回手。

「你就是格羅?」

狗沒有回答。

「你是格羅吧。」

片瀨京子自言自語地點點頭。

關於格羅的事她在電視上已經看過了。它在大股川上游的農家和熊搏鬥大約是前天的事吧?電視報道說格羅救下了差一點被熊咬死的老太婆和少年,當晚咬斷鐵絲離開了那裡,就此下落不明。

報道說它的主人晚到了一步,又追它的蹤跡去了。

「跟我來。」

片瀨京子站起身來對格羅招招手。格羅好像在判斷該怎麼辦,見片瀨京子不動也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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