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別離 第四節

十月十九日,永山雄吉帶著格羅離開了去來牛。這是和格羅相遇後的第七天。

他們一早就離開了海邊的小屋,海面上晨靄瀰漫。霧靄中,大海在咆哮。

他們在霧靄中穿行,離開了寒村所在的半島。

永山口袋裡有一萬元錢,是捕蟹船的船主作為餞行送給他的。永山決定路上無論如何也不動用這一萬元,必須把從函館到青森的船票錢留好。雖然他們這一人一狗的船票將花去多少還不知道,但諸如生病、受傷等意外開支也是必須考慮進去的。

格羅走在前面,它的體力基本上已經恢複了。它好像只是把永山看作是朋友,還沒有認他為新主人。它沒有露出對主人應有的親近感。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格羅在歸巢本能的驅使下正向東京進發,如果它認了永山為新主人,那它也就不能不打消南下的意志了。

他們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旅伴。

他們互相依靠,永山從格羅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若不是和格羅相遇,他是沒有踏著這條荒涼的海岸線回家的勇氣的。格羅雖然只是一條普通的狗,可對於永山來說它卻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指路者。

格羅可說也同樣少不了永山。它雖然能憑著本能辨別方向,但它是無法選定直線取道函館的路線的,而且更不知道還得在函館坐船渡海。縱然它還記得曾和主人渡海到函館之事,它要到函館也還得花幾十天甚至幾個月的時間,它迷路走到厚岸灣半島突端的事就是一個證明。

那天,他們走到了釧路前面的飯時。那地方離去來牛二十來公里,飯時也是個海邊上的窮村。

離開去來牛時永山用毛毯縫了個睡袋。他在海邊上一所小土屋的背風處露宿,格羅睡在他旁邊。

第二天一早,他們又動身了。

上午他們穿過了釧路,從釧路到東京有班船,可這對他們來說卻只能是鏡中之花。

出釧路便是沿海伸展的38號公路。傍著公路,是根室本線,如果能乘上火車,當天就可以到達函館。永山目送著來來往往的列車,在公路上走著。

官吏出身的永山生性不喜冒險。若換個一般人肯定會動用那一萬元先上了火車再說的,錢用完了另外掙他一萬兩萬也不難。可永山就辦不到,他缺乏自信。他幾乎沒有到哪兒都能適者生存的生活能力,因此只好走路。

過釧路大約又走了兩小時,永山發現格羅的樣子有些不對,停下來的次數增多了,鑽到路旁的草叢去小便也總是久久不動彈。起初永山也沒在意,硬是牽著它朝前走,後來終於看出問題來了,格羅站立時四肢在微微地顫抖著。

「怎麼啦,格羅?」

他蹲下來一看,格羅的鼻子幹了。狗鼻子必須永遠是濕漉漉的,可格羅的鼻子卻幹得快開裂了。它的兩眼失去了光澤,鳶色瞳孔四周一片混濁。

永山碰了碰它的耳朵,在發燒。摸摸它的腳,也熱得不行。

永山在一旁坐下來,抱住格羅,格羅的身子熱得彷彿在燃燒。永山一籌莫展地把視線投向海面。他知道這是因為格羅還沒有徹底恢複健康,他回想起格羅搖搖晃晃來到去來牛海灘時的情形來了。格羅喝了幾口海水就倒下,也許不僅僅是因為飢餓。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跑來的,也許是長途奔波的過度疲勞引起發燒,才使它一下子變得如此瘦弱不堪的。

——怎麼辦呢?

永山有些害怕了,他覺得這樣下去格羅很可能會生命衰竭而死。它需要好好休養,可是根本無法辦到。他們只能在夜風凜冽中露宿。永山出神地望著海面想對策。格羅不久就會死去,如果這樣,難道就扔下他獨自繼續前進?

看來只能這樣了。既然已經離開了去來牛,那就不能再回去了。退路已絕,只有前進。越拖拖拉拉,事情就會越糟。即使留在這裡照料幾天格羅,最終也救不了它的命,自己倒反而耽誤了路程。

該下決心了,永山對自己說。雖然和格羅共同生活了幾天,可看來畢竟還是沒有緣分。雖然格羅對永山有喚醒鬥志之恩,但他也早已充分報償過了。

永山把格羅橫放在草叢裡,站起身來。格羅少精沒神地看著即將離它而去的永山,沒有出聲,那眼神彷彿在說它已經知道自己不是死就是要和永山訣別了。

永山走上公路,大步遠去,他覺得這是唯一的方法。帶著一條狗同行,仔細想來也有諸多不便,這對於本身就缺乏能耐的永山來說也許太不理智了。

他懷著一種扔掉了包袱似的心情走著,他覺得走得越遠越會感到輕鬆。格羅的事不久就會忘掉的。幾輛卡車趕過他開去了,也許快步走了有兩三公里了吧,永山忽然站住了。腳步一停,那一直在努力甩掉的包袱又重重地壓了上來。是這種沉重使他舉步艱難,彷彿雙足陷進了泥沼。

——我這不是在故技重演嗎?

永山在心中自語,三個月前也是這麼回事。當某個事件的陰影開始罩到他永山頭上的時候,他選擇了逃亡的道路。他想一走了事,拋棄了妻子、孩子,也拋棄了自己的人生。這樣做的結果是使他在北海的偏僻魚村裡過了一陣寄人籬下的生活。

現在,永山正在向曾經被自己拋棄的生活走回去。他已作好了思想準備,如果那充滿殺機的魔爪向他伸來,那就和它斗下去。只要把這一切向檢察廳攤開,他永山就算是奪回了過去,可以從那裡為起點重新開始生活。可眼下他卻要拋棄給了他這個決心的格羅,固然,就是回去照顧格羅怕也救不了它的命,因為格羅的病眼看已經很重了。可是拋下痛苦中的格羅顧自走,豈不是又重蹈三個月前的復轍?

他返身走了回去。格羅躺在地上,在無力的陽光下,肚子急促地起伏著。它抬眼看看站在一旁的永山,但沒有搖尾巴。

永山拿出背囊里的東西,把格羅放了進去。格羅軟答答地任他擺布,高燒奪走了它的力氣。永山背著背囊走上公路,他站在路旁等過路的卡車。白糠鎮也許有犬貓醫院,但那地方離這裡將近二十公里,走著去是吃不消的。

幾輛裝滿木材的卡車開過去了,可沒有一輛停下來;又開過幾輛畜產、漁業方面的卡車,也沒有一輛肯停。世態炎涼,憑永山那副背囊里背著一條狗,兩手托眷臟不拉幾的毯子一類雜物的落魄相,本也是很難遇到熱心人的。儘管如此,永山還是站著,站了個把鐘頭。正在他準備死心的時候,一輛小汽車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年輕女子。永山向她說明了情況,上了車。那女人說她這是回帶廣市去的。她告訴永山帶廣有獸醫,不妨上那兒去就醫。可是一聽永山說明格羅的病情,便答應幫他在白糠鎮找找獸衣看。

那女人說話很算數,進鎮後開著車幫他找到了獸醫。永山深深向她道過謝,和她分手了。獸醫看了格羅的病情,立即診斷是肺炎。

「能治好嗎?」

「能,注射些抗生素,住三、四天院就好了。」

那中年獸醫說完便作起注射的準備來。

「呃,醫生,這大概需要多少錢?」

永山把自己正和狗一起旅行,身上只有一萬元錢的事說了出來。

「嗨呀,這倒真有些尷尬了。」醫生苦笑著說:「按說一萬元是不夠的,不過既然如此,一萬元就一萬元吧。」

「拜託了。」

永山低頭致謝。這一萬元付了醫療費,他就分文全無了。出門時帶了夠吃三天的飯糰和格羅的食料,這些東西吃完以後該怎麼辦?他有些擔擾了,不過他決心闖一闖。他認為這是命運對他的第一次考驗。他決定身無分文地繼續出發,看最終到底是餓死在路旁還是闖出路來。

他把格羅託付給獸醫,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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