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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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金易兄和他的夫人,已經是50年的老友了。50年過從,我們不僅在學術上切磋,而且確實經過患難中的考驗,這是可以仿之於古人的。
他退休之後,不廢讀書,肆其餘力,寫出20幾萬字的《宮女談往錄》,連續發表在《紫禁城》雜誌上。他的才力、記憶、瞻博,都令我折服。
我多次是他的手稿的讀者。「老宮女」的故事引起我不少回憶。應該說:我是先於金易兄認識這位老宮女的,或者說金易兄是由於我才認識了老宮女,但老宮女到他家去當保姆則不是我介紹的。這話說來長了。
1942年,我遭變失學,家鄉兵燹,困居在北京沙灘附近的一個「公寓」里。說公寓是指它過去。日寇佔領北京,百業蕭條,學生銳減,這個公寓實際上已經變成一個雜院了,堪稱「寓公」的,也只有我一個人。
這個「公寓」的主人,是北大老校工,總是舊相識,就接納了我。他管收拾屋子,供應茶水,照管門戶,伙食則自理。
那是一個不規格的四合院:北房三間,房主和妻子兒女四個人住;東西房各五間,除我佔一間外,其餘九間分住了八戶人家,都是掙扎在饑寒線上的小職員或工人;南房三間有一間是門道,住人的只有兩間,住的是一位老姑娘和她的兩個單身的弟弟。兩兄弟早出午歸,像是菜販子,這位老姑娘就是金易兄筆下的老宮女。九家房客中,只有她和房東是親戚關係。
我的這位老校工房東是個老實近於怯懦的人,家裡真正的主人是房東太太。這位太太小房東十多歲,是一個很「外場」的人。因為房客窮人多,房租免不了拖欠,甚至有時向他借借找找,於是她便以恩人和保護者自居;住戶都是她的臣民,即使對我也常有點「頤指氣使」的派頭,頗像一位長者。而對南屋則好得多,但也僅限於對老宮女,對那兩位「菜販子」也常有不屑之辭,或顯出揶揄的顏色。
時間住久了,老校工不在家,問茶送水的事,免不了由太太承擔。這頗使她感到「降貴紆尊」,有時便坐在我那唯一的舊藤椅上,吹一通家世,訴一通委屈,間或滴幾點清淚,很使我同情而不失敬意。這樣也換來她對我的好感。
從她斷續的談話中,我大致了解了她以及老宮女的一點簡單情況。房東太太是旗人,改漢姓,姓桂。父親曾在警界做過巡官(清末民初,警官警察中旗人頗多)。她曾說:「30年前,前門一帶,街面鋪戶,更不用說穿號坎的,誰不知道桂五爺呀。」她說:老頭兒(老校工)是裁縫,常年給我們家做活兒。取送活兒只能在門房落腳,不叫他,他進不了上房屋。……不過看他人還老實,有個手藝能混飯。……咳,這就叫「人不能和命爭啊」!言罷不勝今昔之感。這我才了解,老校工吞聲忍氣,不僅是老夫少妻,還有點主奴的關係,小姐下嫁,自然主子的身份降不下來,相應的奴才身份也升不上去。
房東太太和老宮女的關係是姑侄,老宮女是姑,這是我推斷出來的。孩子稱老宮女為姥爺。因為滿族老處女稱謂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稱姑而稱叔叔、大爺。房東太太也隨孩子們稱姥爺。我原以為他們都姓桂,讀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宮女姓何。這當然也是旗人的漢姓。那麼她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親戚而非本家了。
對這位老宮女,房東太太作過如下的描述:「別看姥爺這會兒的樣子,想當年,跟西佛爺當差的時節,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剛從宮裡出來的時候,頭上插的,手上戴的就夠一家『過活』(北京話,意同家當),更不用說箱子、包袱,積下來的賞賜。一出來就買了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夠過了。親戚朋友誰不挑大姆哥呀!那時節真要尋個合適的人家,能享一輩子福。瞧,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兒,一輩子心血就花在那兩個「活寶」(指老宮女那兩個單身弟弟,實際是食客)身上。您別瞧今兒這兩位這份德行樣兒。想當年也公子哥兒似的,提籠架鳥,遊手好閒,幸好沒有抽上白面兒。日子出項大進項小,先從內瓤上空,後來顧不上了就賣房,兩所房一賣,沒了進項,窮得更快,先後20年,就落到今天這個樣兒。我爸爸在的時候想給他兩人在局子里補個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兒,愣不去。瞧見沒有,這會兒賣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兒了。可憐的是姥爺,到今兒還得為他們『奔』。他們掙點錢也就顧得上嘴。瞧!還酒呀、茶呀、鼻煙呀地折騰。姥爺還得攬點針線活兒貼補著。咱們這兒規矩是燈泡兒不過25瓦,我給她安了個40瓦的……」說到這兒,臉朝東提高了調門說:「誰也別不願意,誰家都有老有小!怎麼著,這麼點事背後就嘀咕上了,有話往明處擺呀!」我知道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東房某人在電費上有過抱怨。「您說,賣了最後一所房子,沒個著落,我能瞧著不管嗎?這不,我攬過來了。有錢就給我點,沒錢我也不催、不討,為了老輩子的情義。」是不是房東太太家也沾過老宮女的光呢?是不是房東太太的只計支出,不計或少計收入算帳法誇大了她對老宮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斷。但有一點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東太太穩定地保持著對老宮女的禮貌和敬意。
老宮女是很矜重的,很少走家串戶。和房東太太來往並不頻繁,只是在有事的時候,來坐一坐,也很少耽擱。房東太太早起見到老宮女總要行個旗禮,腿兒。老宮女到她屋裡總要替掀門帘,出來總要送兩步,說聲:「您慢走。」從房東太太的為人看,這就很難得了。
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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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宮女給我的印象是一位很恬靜的老人家,當時怕有60歲了,也許還多一點。雖然是雞皮鶴髮,但長眉細目,面龐上還保留幾分清秀。牙齒好。她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面容,而是風度。言談行動,從容而不失於遲滯,端莊而不失於造作,用現代話講叫「有派」。「有派」並不是美而是規範。特別看到她和人行見面禮,兩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直,比一般旗滿人老太太要莊重得多,更不用說那些漢民小腳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她走路,別無奇處,但頭不晃,膀不搖,平隱安詳,坐在那裡,手腳從不做無意識的動作。大概這是長期宮廷生活訓練出來的吧。
老宮女的衣著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滿族老婦人一樣,圓髻挽在頂心,一根銀簪外別無裝飾。耳朵上一副耳環,卻是黃的,我想總不會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過膝的長不長、短不短的上衣,只有月白深藍兩色;褲子永遠是黑的,扎著褲腿,腿帶卻是絲的;白襪青鞋,襪子是漂白細布做的,圓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製。長夏無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門口,戴上花鏡作襪底。房東太太曾展示過一雙老宮女的襪底給同院婦女看,引來一片嘖嘖之聲,都說:「喲,這麼大歲數,還能做出這麼細緻的活兒,真是的!」活兒如何,我未曾看到,從那些女房客神情上看,不像是諛詞。房東太太誇耀地說:「說句糙話兒,這叫『寡婦生兒,有老底兒』。你們哪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活計,嘖嘖,那才叫絕。說到歸齊,人家年輕時做活兒那叫活兒,可不,怎麼細緻怎麼做,你當像現時下縫窮哪!」於是又引出一片慨嘆:「可不」!「敢情」。「是這話」。
老宮女穿著儘管寒素,但很整潔,我不記得她穿過打補綻的衣服。不能說老宮女有潔癖,但好乾凈是真的。她那兩位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總是乾乾淨淨,冬天就難說了。起早摸黑,躉菜賣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襖,棉袍子是沒法常拆洗的。就這樣,一進家門,就得脫下來。老宮女早就給備下熱水招呼著洗涮,同時還夾雜著訓斥。這兩弟兄也許是揮霍光了姐姐的財產而羞慚吧,也許是為和威所懾,對老宮女確實是畢恭畢敬的。熱天兩兄弟在院子里坐著喝茶,聞鼻煙,大大咧咧的,一見老宮女從外面回來,立刻垂手站起來打個招呼。老宮女卻連眼角餘光也不屑一掃,昂然而過。若是站住說話,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訓誡。兩兄弟回答是恭謹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宮女的接觸是房東太太給介紹的。我這個人不太會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邊幅。比如洗衣服,我洗不幹凈也燙不平,也不願皺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面去洗。房東太太看到眼裡,就想為老宮女攬這活兒。她告訴我:「外邊洗衣服,鹼水泡,粗刷子刷,頂費衣裳。您別再拿出去洗了,又費錢又糟塌東西,讓姥爺給您洗吧。老太太手輕又仔細,洗得又乾淨又不毀衣裳。再說也不讓您多破費。」我已習慣了這位「保護人」指令性的建議,自然照辦。於是答應了。但她有附加條件:「可有一節,人家雖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