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監瑣事(二)

由皮硝李到恩濟庄:我所知的李蓮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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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內心裡來說,我決不願意談起切身的往事,多年的沉渣淤集在一起,又重新翻動起來,尤其是沉痛的記憶,像傷疤一樣,再揭一次,無異於痛定思痛,多想一遍,就多添一遍凄苦,所以我還是不想好。何必給自己多添煩惱呢!」問起李蓮英來,這是老宮女開宗明義對我說的話。她灰暗的眼睛低垂著,臉上的皺紋緊聚在一起。看得出是十分悲苦的了。

沉寂了一小會兒,她像自言自語地說:「老北京有句俗話,叫『人死不結怨』。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和鬼有什麼怨不可以解開的呢?我和李蓮英的事也算一『死』百『了』了吧!

「他可以算我的恩人,也可以算我的仇人,在宮裡七八年,不管人前人後,總是維護我,使我十分感激;但最後,老太后指婚,把我賞給劉太監,無疑是他的主意,讓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世上,也是他造的孽。不過,拋開個人的恩怨不說,平心靜氣而論,我對他還是十分佩服的——無論是處世,或是為人。

「因為多方面的原因,我對他知道得比較詳細,但說詳細,也只是頭尾部分。至於他怎麼吃賄賂,怎樣弄權,怎樣陷害人,那是他的秘密,當然我無從知道了。

「他是冀南河間府大城縣李家(賈)村的人,緊靠在子牙河的邊上,距北京大約有300里,是一個十年九澇的低洼地帶,夏天雨水一多,莊稼就澇得顆粒不收,用他們那地方的一句土話說,是『蛤蟆撒泡尿就發水』。所以,這個地方很窮。

「過了子牙河就是河間府,那一帶是出太監(俗稱老公)的地方,清宮裡十分之九的太監,都出在京南二三百里的圈子裡。像有名的崔玉貴,就是河間府靠子牙河邊,隔著一條河,離李家村不到30里路的崔張吉莊子人。崔張吉莊子和李家村鄉土相連,兩村的人,互有婚嫁,可以說是近鄰。像大名鼎鼎的安德海,也是京南青縣人,距崔李的家鄉也不過幾十里路。他們那地方的人,說話口音很重,帶有很濃的鼻音,很遠就能聽出他們的鄉音來。這裡有一個辛酸的笑話。

「那個地方有一種蛙,不能叫青蛙,因為它們一律是黃褐色,跟地皮一個顏色,尖嘴,瘦瘦的,兩條後腿很長,比青蛙略小。長的樣子很不得人心,可是有兩個大大的鼓囊,叫的聲音非常宏亮,帶著很濃重的鼻音,而且節奏感很強,悶鼻腔一放一收,『嗯——哪,嗯——哪』。當地人管這種蛙叫『骯鼻子』。這種蛙我見過,老劉的鄉親帶到北京來,養在院子的魚缸里,很是吵人。

「一般的人為了尊敬旁人的意見,或是晚輩聽到長輩的吩咐,常常恭身說『是』,而大城附近的人,則常常應聲作『嗯——哪』,『嗯——哪』,並且鼻音又重。如果他們家鄉人聚集在一個屋子裡彼此談話,在窗外聽著,『嗯——哪』,『嗯——哪』的聲音不斷,無怪京南別的縣的人,稱他們為一群『骯鼻子』。

「真正的骯鼻子有個特點,不是春天『鬧坑』(繁殖期),而是夏天在下連陰雨的時候鬧坑,所以當地有這樣的諺語:不怕雨下的暴,就怕骯鼻子叫。夏天下雨,一陣就過去了,不太可怕,可骯鼻子一叫,就要連陰天不開晴,發水淹地了。隨之而來的是當地人挨餓度饑荒,所以有這樣的話:骯鼻子亂叫,嚇得人心驚肉跳。青年人四處逃荒,老年人挨餓上吊。路上也到處可以聽到年輕人的對話:嗯——哪,嗯——哪,找秋去吧,找秋去吧!『找秋』是當地的土語,出外打短工的意思。這話等於說:『我們認命啦,逃荒去吧,逃荒去吧!』於是破草帽子一戴,小鐮刀往腰後一別,舊小褂往腋下一夾,渾身的家當,肚子里的乾糧,沿街乞討,不知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可以說是李蓮英家鄉的情況。

「李蓮英的爺爺奶奶就是在連陰雨季里挨餓躺下的,雨後又遇到秋瘟,連遭不幸,所以嗚呼哀哉,兩條老命,一路歸西去了。只撇下一個男孩子,剛剛十幾歲,大名叫李玉,小名叫鐵蛋子,這就是李蓮英的爸爸。——俗話說,撒謊瞞不了本鄉人,知根知底。這話全是崔玉貴說的。鄉下人,祖祖輩輩在一塊土上住,親連親,親摞親,李蓮英的叔伯姑母,嫁給崔玉貴的堂兄,李蓮英管崔玉貴叫表叔。當年李家的事崔家差不多都能知道。

「李玉埋葬完了爹媽,也就一無所有了,鄉下叫『拍拍屁股就搬家』。他只能靠討飯、打短工活著。好在是個孩子,光圖吃飯,不要工錢,就在附近幾個村子轉悠。這時有位同宗叔叔叫李柱的,老倆口無兒無女,時常周濟他。李玉是個有心計的年輕人,認準了這是個可以長期倚仗的靠山,所以春種秋收,不用招呼,就自動上門幹活,尤其對這位嬸母,餵豬、推磨、掃雞窩,樣樣都替老太太幹了,很得老太太的歡心。過幾年老頭老太太漸老了,就收養李玉當了兒子。李玉這時已是一個能挑家過日子的壯勞動力了。

「再說李柱老倆口,無兒無女,進一點,攢一點,二十多畝地,半畝園子,過的是葫蘆頭日子,有進無出,也仿照大宅門的做法,立個堂名叫永德堂,為的是趕集上店也有個稱呼。這可不得了,後來李蓮英的永德堂李聲震冀南 ,有幾百頃地,十幾個庄頭,光永德堂李的收稅摺子往外一擺,就幾口袋,連縣太爺也嚇得打哆嗦。這些題外的話,暫且不提。

由皮硝李到恩濟庄:我所知的李蓮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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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柱老倆口要給李玉說親了。這是件大事,老倆口勒著褲腰帶攢下的小家當,怎能輕易給旁人呢?爭來爭去,還是老太太佔上風,把自己的娘家侄女娶過來了,家業總算沒便宜外人。老太太心滿意足了,這就是李蓮英的媽媽,有名的曹氏。

「說曹氏有名,不是以美貌出名,而是以能幹出名。曹氏長得並不美,可五官勻稱,看來給人以一種厚實的感覺,上場下地,都是把好手,對待公婆很孝順,對待鄰里很隨和,沒有小家子尖酸苛苦的味道。尤其對婆婆好,這是小家庭的關鍵,婆媳和,影響到父子和,一家子小日了過得火炭似的。錦上添花的是,第二年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絕戶人家,多年沒見過孩子,更給老倆口帶來歡樂。曹氏不僅能幹活,而且能生養,一連氣生了五個小子。大小子肥頭大耳,但有點傻氣,一天到頭悶吃糊塗睡,腦袋有些發澀,缺心眼,但聽話能幹活。第二個小子可聰明,眼睛雖然不大,但眼珠子亂轉,很得爺爺奶奶的喜歡,所以取名叫機靈,這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李蓮英。

「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小孩子有心計沒心計,從小就能看出來。

「冀南雖然地皮窮,但有個好風氣,一到冬天,場也光了,地也空了,大家就要操辦給孩子上冬學。不是學校,也不是私塾,就簡單地叫認冬三月的字。大致由立冬後開始,到臘月十五前後完了。請一個教認字的老師,找一間閑房,就算齊了。誰家的孩子愛來就來,也沒有一定的座位,搬個板凳,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諸事大吉。老師也不要報酬,張家的孩子背一筐亂柴禾來,李家的孩子捧一捧棗來,甚至當時什麼也不給,到夏天菜下來了,給老師揪一把菜,這都是報酬,鄉下人叫答老師的情。

「老師最高的學問,是能念《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學生也只能學這些,可老師是有絕對權威的。家長送學生時,就把權交給老師了。孩子不聽話,結結實實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師。老師旱煙袋一端,嘬得煙袋裡的煙油子滋拉滋拉地響。看誰不順眼,用煙袋一杵,銅煙袋鍋扣在腦袋上,就是個栗子包。這群沒籠頭的野馬,哪能幹吃這個虧。所以在亂鬨哄的念書聲里,自然會夾雜著『……周吳鄭王,老師停床;馮陳褚衛,老師蓋紙被』;『人之初,性本善,煙袋鍋炒雞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我不說您也知道,這都是老劉詳詳細細對我說的,不然,我哪裡懂這些事。

「7歲的小機靈,決不幹這種傻事。他每天早晨到冬學堂把地掃一遍,把老師煙笸蘿里的煙梗挑出來,晚上下學以後,幫老師燒燒炕,很得老師的喜愛。他又聽媽媽說,『念書不講,種地不耪』,認了字以後,他就追問老師怎麼講。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小小的年紀能認多半本《百家姓》,很難得了。從此給他打下認字的基礎,又喜歡練字,沒事時在地下亂畫。他從小就是這種有心計的人。

「在家也是這樣。夏天,起早跟著爸去澆園子,爸爸搖轆轆,他管扒畦口子;秋天,跟爸爸到菜地里去捉鑽心蟲;若媽媽下地,奶奶上場院,他能看家哄弟弟。他從小就是踏實可靠的孩子,這樣的性格全是這位曹氏母親培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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