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路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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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后的西行車隊像滾雪球一樣,由最初的3輛變為30多輛了。當差的人也陸續添了十多個,於是也就威武起來。可能是為了安全起見罷,撇開京綏通路不走,傍著這條道走崎嶇的小路。最初還記些地名,以後索興不記了。長途跋涉是很苦的,但差事比較輕閑。中午吃飯有太監伺候,除晚上睡前的洗涮由宮女伺候外,老太后因沿途勞頓安歇得早,事不多。最奇怪的是老太后在路上很少發脾氣。規矩鬆了,過去我們不能抬眼皮看的人,現在也能正眼看他們了,除去皇上以外。
「難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滿眼青紗帳,無邊無際,若有什麼古迹,我們也沒心腸看。睜開眼睛一片綠,也都看厭煩了。但不能睡覺,稍不小心,車一傾斜,頭會碰出包來。就在這萬分無聊的時刻,忽然後邊的馱轎里發出清脆的二胡聲音,手法很熟練,聽得出這是由大阿哥的轎里飄出來的。隨著風又飄來幾句唱詞:『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鋒交,上前個個俱有賞,退後……』節奏鮮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譚鑫培)的味道。這是大阿哥在長途寂寞中第一次發出來的聲音。
「大阿哥是己亥年(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進宮的,當時大約是14歲。他是端王爺載漪的兒子。端王爺當時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聲色犬馬,吹拉彈唱,無一不好。他有一個好福晉,能說會道,八面玲瓏,讓人處處滿意,常進宮伺候老太后,很是得寵,說他夫以妻貴,一點也不過分。乘著戊戌以後光緒爺不得志的時候,就把他們的兒子舉薦進宮來。說舉薦——是真的。聽大家傳說,端王親自向老太后稟奏,臣的孩子可以當大阿哥。
「大阿哥叫溥,提起他來,咳!真沒法誇他。說他傻吧,不,他絕頂聰明,學譚鑫培、汪大頭,一張口,學誰像誰,打武場面,腕子一甩,把單皮(小鼓)打得又爆又脆。對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裝,手藝十分精巧。說他機靈吧,不,人情上的事一點不通。在宮裡,一不如意,就會對著天長嚎,誰哄也不聽。說他壞吧,不,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吃喝玩樂,盡情地享受,與人無爭,與事無忤,只知道缺什麼要什麼。說他好吧,不,一輩子沒做過好事,談不上一個好字。他一生不知道錢是幹什麼用的,只知要東西,下人給弄來就行。至於變賣什麼東西,變賣了多少錢,東西買得值不值,他一概不懂,也一概不問。所以辛丑迴鑾以後,取消了大阿哥的名義。他出了宮,人就稱他為大爺了,他將幾輩子積存下的珍寶、字畫、房產、莊田等,一古腦兒全變賣了,當然中飽的人不止一個。他由青年到死一直是這樣子。40歲以後,由於女色、酒、鴉片,縱慾無度,雙目逐漸失明了,也就更加消沉。但他從來沒誇耀過自己曾經是大阿哥,也不念道自己是王爺的兒子。他中年住在後海蒙古羅王府,後來眼也瞎了,家也窮了,靠從前騙過他吃過他的當鋪掌柜的周濟他碗熱湯麵,施捨一點煙灰度日。在敵偽時期,他默默地死去了。
「不多說了,大阿哥大爺後來的事,要說還能說一車,還是收回來,繼續說他西行路上的事罷!
「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在家裡使奴喚婢,嬌生慣養,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現在悶在馱轎里,除去吃飯睡覺以外,根本下不了地,一連就是幾十天,怎能忍受得住?於是千方百計地找消遣的東西。大阿哥馱轎里添的各種玩意就多了,有手鼓,這是西北人喜愛的樂器,大阿哥能敲,一邊敲一邊唱:『平生志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這是彌衡的擊鼓罵曹,很有一股傲氣。見什麼唱什麼,足見大阿哥的聰明。
「一天早晨,剛上車,響晴的天氣,西北風迎面吹來,很有些初秋的意味。突然,由大阿哥馱轎里飛出嘹亮的嗩吶聲音。小娟子機靈,馬上讓車夫停下車來,找到專侍太監,叫啟稟大阿哥,千萬不要再吹,如果要吹,要把嗩吶筒子塞上手絹,免得聲音飄到太后耳朵里。試想老太后在前面坐轎車,後面跟著個吹嗩吶的,不成送殯的了嗎?老太后哪有不翻臉的。幸虧她機靈,心眼快,免去了一番大的麻煩。大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太后的鞭子。從此種下了大阿哥對我們倆人的好感!
「大阿哥馱轎後邊添了一輛車,專為給他裝玩物。籠子里裝兩隻免子,不是白色的家免,是黃色的野免子,溺的尿很騷。還養有兩隻狗,不是高級狗,是普普通通的笨狗。宮裡養狗,第一是養雄壯的大狗,顯得威武;二是養叭兒狗,喜歡它嬌小玲瓏。對這樣不大不小的狗,向例看不上眼,稱這種狗叫二板凳。下等宮監歷來沒有坐椅子和坐高座的資格,在榻榻里只能兩三個人合坐一條靠在牆邊的矮板凳,稱這樣的板凳叫二板凳。小太監彼此奚落,常常說,『坐你的二板凳去吧!』等於說,『一邊閑著去吧,沒有你多嘴的資格。』說狗是二板凳,也有次一等的意思。在西行路上,養這樣的狗也是寂寞到極點了。
「大阿哥是不甘寂寞的。一路上買的蟈蟈不下二三十個,晴天的時候,叫得又脆又熱鬧。終於找到可玩的東西了,他買了十幾個母蟈蟈。這東西我們第一次見到,比蟈蟈大好多,油黑油黑的又發青,尾部兩個叉,並在一起,很長,插入泥土裡產卵。大阿哥異想天開,想讓母蟈蟈繁殖後代,不知花多少錢,買了個大方盒子,裝滿了土,用草皮蓋面,盒子四面有幾根柱,像掛蚊帳似地搭上紗布,把母蟈蟈放在裡頭。可惜產房雖很好,而母蟈蟈互相殘殺,咬死幾個,剩下的缺胳臂斷腿,讓大阿哥傷心極了,不得不給它們各立『寢宮』。
西行路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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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興的事終於來了。
「京里來人了,端王府給大阿哥送來兩件寶貝。在大阿哥的眼裡頭,珍珠翡翠瑪瑙,那種冰涼幫硬的東西,吃不得,玩不得,算不得什麼寶物;真正的小動物,能玩,逗人喜歡,才算寶物。這次端王府的人給他送來兩隻油葫蘆,真真樂壞了大阿哥。
「這是聞名的十三陵的油葫蘆。
「宮裡的人,大概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斷子絕孫的太監;一是混吃等死的老寡婦。他們都是無聊到了極點,千方百計地找尋寄託,但無論如何也排遣不了那種不幸的寂寞,於是到各處揀選玩物。十三陵的油葫蘆就是由宮裡挑選出來的。一到白露節,後門橋往南一帶,賣油葫蘆的小販就多起來。選這個地點,無疑最高的目標是面向宮裡。景山西側板橋一帶,景山東側黃化門一帶,北海東側內宮監一帶,這一大片地方都是太監聚居的所在。太監下了差以後,多在這地方喝喝茶聽聽書。有點新奇玩意,買回宮去,孝敬主子,花錢不多,落個得臉,所以應時應景的東西也就多起來。
「聽小太監向我們誇口,說京西的油葫蘆滑,叫草油葫蘆,不幹活,愛叫;十三陵的油葫蘆笨,老實,愛幹活,叫山油葫蘆,活的時間也長。京西的活不到冬至,十三陵的能活到大寒。顏色也不一樣,十三陵的發青,螃蟹蓋子色,叫蟹殼青;京西的脖子底發紅,愛跳不老實。買油葫蘆最主要的是聽他叫,十三陵的油葫蘆善叫,每到晚上,天一黑,開始叫起,徹夜不停,高低聲音變調,快慢緩急,嘟嚕嚕叫個不盡不休。跟蛐蛐不同,蛐蛐是一聲一聲的,油葫蘆連續不斷,而且長短聲不同,抑揚頓挫,叫得人九轉迴腸。這很對長夜失眠的宮妃的脾氣,總算有個活物陪著她們度過難熬的夜晚,更何況在秋風秋雨之中。因此,養油葫蘆玩,在宮裡每年秋季是個風氣。
「這次給大阿哥送來的油葫蘆,裝在油葫蘆罐里,是『范子貨』,是宮裡和各王府特製的。春天種葫蘆時要種亞葫蘆(一種結小葫蘆的植物),等結葫蘆時用一種叫『范』的模具,把小葫蘆裝在范里,使小葫蘆按范的形狀長。『范』有方的,有圓的,有扁的,『范』里有各式各樣精雕細刻的花紋。葫蘆成熟以後,磨光擦油,就成了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太監是把裝著油葫蘆的油葫蘆罐放在胸前溫暖的懷裡帶來的,足見很珍貴的了,無怪大阿哥高興,偷偷讓小太監拿給我們看,表示對我們的好感!
「最讓大阿哥高興的是在雁北的一次駐蹕。那天,天時還早,小太監由外面買進幾隻鴿子來。起初不太注意,後來打開膀子一看,竟然是烏頭還帶有黑翅膀的。啊!這是鐵翅烏,北京還沒有這個品種,他驚喜了。當時北京只有銅翅烏棕頭棕翅,沒有鐵翅烏(黑頭黑翅)。次日在路上,大阿哥特意讓小太監挎著籃子給我們看,並告訴我們,他讓本地人去給收買些。過了些天,他又讓小太監告訴我們,說這種鴿子飛起來好看,但並不善飛。到現在北京還流行兩句土話:『十個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