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富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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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心血來潮,想起了過去的一首歪詩:
天下文章屬三江,三江文章屬敝鄉。
敝鄉文章屬舍弟,舍弟向我學文章。
三江,指的是江蘇、浙江、江西。這些地方全是魚米之鄉,也是文風極盛的所在。像這種鑽牛犄角尖式的寶塔詩,也正好用來讚美夏天的頤和園。這首歪詩,用自由詩體活剝下來就是:
北京最好的景色是頤和園,逛頤和園最好的季節是夏天;夏天頤和園裡最好的地方屬樂壽堂,樂壽堂極出名的是天棚——
啊!那真是舉世無雙!
詩的節奏雖然用的是俗氣的鑼鎚子韻,但也顧不了那些了!
夏天的頤和園,尤其是初夏,用老宮女一句口頭語來說:「不用提多美了!」湖水已經變成深綠色了,湖面上的浮萍像大錢一樣,東一片西一片地漂浮著,新生出來的荷葉在朝陽下舒展開了手掌,過冬的魚經過春天的恢複,已非常活躍,正是歡快嬉逐的季節。頤和園的魚是不許捕撈的,那是老太后的放生池。西天王母娘娘不是有放生池嗎?當然老太后也應該有。放生池內自然是不許捕撈的,誰要是擅自捕捉,那就砍頭不赦。因此老魚也逐年多起來,圍繞新生的荷葉,浮在水皮下沐浴著和煦的陽光,真是「老魚吹浪動新荷」。這種生機勃勃的大自然景象,充滿了整個頤和園。
老宮女歷來是文靜的,不論她多忙多累。早飯吃完了,把泡好的豆子撈出來,又要開始作長時間的搖磨了。她慢慢地搖,邊搖邊說,我細細地聽。我敢說,我說話的藝術很多是從她那裡學來的。她說話永遠要先有個引子,就像吃酒筵一樣,先吃冷葷,引你開了胃口,然後再上大菜。老宮女漸漸仰起了頭。眯起了昏暗的眼睛,彷彿什麼也不看,長時間不說話,這是她的習慣。她終歸嘆了口氣說:「說話真難啊!」她已經開了頭,我就不需要言語了,他會絮絮地把一片話說給你聽的。
「說話要有一個好的環境,容你把話說周全了,聽話的人也要有點修養,細細地品嘗。我最怕對驢彈琴。你這裡話還沒說完,他那裡就發急躁了,揚鬃大叫,起蹶子來了。所以我不說話,我不愛理這樣的人。」這話不知聽她說過多少次了,可能是她的心病。她最討厭那種只圖新鮮熱鬧不懂味道的人。
「不讀哪家書不識哪家字。沒在樂壽堂住過,沒伺候過老太后,就不知道樂壽堂怎樣回事,容我細細跟您說。
「我不說什麼零碎,先從環境和天氣說起。誰都知道,一過清明節,北京的天氣就逐漸暖和起來了。隨著天氣的變暖,各式各樣的昆蟲也都旺盛起來。到五月節,天也顯得長了,黃昏是最好遊玩的時間,可洋槐樹花開,白蛉子來,白蛉子是比小米粒稍大些的小白蛾子,被它叮上一口,奇癢,會起大包的。再說頤和園四周全是水窪窪,種的是稻子,頤和園的後山更是野草叢生,白天蠓蟲子、小咬、瞎虻到處有,夜晚撲燈蛾、蚊子亂飛。天氣越是晴朗,人越是應該玩的時候,蟲子越多,『五月十五伸嘴兒,八月十五伸腿兒』,直到八月節,蟲子才收斂點。再說高腳花斑的蚊子,有毒,專在白天叮人。在這個時候,不想辦法把老太后保護起來,那不等於大逆不敬嗎?如果那樣我們一群伺候人的也隨著全高升了,都成了曾國藩啦——曾國藩長了一身癩,整日的手不停搔。一旦我們被叮了一身包,整天手不停地抓,那成什麼體統!
「老太后對這些事是深有感受的。也是在頤和園的一天傍晚,不知看什麼高士的一幅畫,我根本不懂,畫是掛在牆上的。畫上有一個秀才式的人物,背倚在船上,橫吹一支笛子。小船漂浮在水面上,船後一片疏散的荷花,頭頂上一輪明月,岸邊有兩棵老柳樹。我剛給老太后敬上一袋煙,在一旁侍立著。老太后心神悠閑地看著畫,看著看著,嘴角上笑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是個活人,早讓蚊子叮跑了。』我在一旁只好拾笑。老太后是最講究實際的,不贊成這種玄虛的意境。
「避蚊蟲最好的辦法是給老太后搭天棚。
「樂壽堂的天棚不同於北京一般大宅門的。北京大宅門講究『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死玩意,活東西,都是擺闊氣,壯門面,講樣子的。樂壽堂可不行,伺候老太后要實實在在的,貓蓋屎的事絕對辦不到。
「具體地說,給老太后寢殿搭天棚,目的是做成一個大蚊帳,把宮殿罩起來。而這蚊帳是非常的大,包括整個樂壽堂。對天棚的要求也必須是嚴絲合縫,不許有一點空隙往裡飛蚊子鑽蠓蟲。
「前邊我說的天下一絕,就是指棚匠搭天棚說的。北京的棚匠出奇的巧。巧到通神的地步。只要你能畫出樣子,他們就能扎出來,這俗名彩活。庭院里一草一木不許移動,更不許挖坑動土,把沙篙(桅竿)往方磚地上一戳,用繩子一捆,全憑各方面的拉力,就把天棚搭起來了。不許用一尺鐵絲,也不許用一根釘子。搭成起脊的天棚,飛檐鴟尾,跟正式宮殿一樣。四面有通風進陽光的窗子,窗子里有像瀏陽粗夏布似的窗紗,窗子根據晨昏晴雨不同的風向,可以隨意地開闔。不管刮旋風還是下暴雨,天棚安然不動,不許進一星水點兒。四面都有泄水的壠溝,包括樂壽堂正殿在內。最出奇的是天棚和樂壽堂接榫的地方,好像天棚伸出長舌頭一樣,伸在樂壽堂的殿廊底下,把樂壽堂的雨水全接住,順著天棚的壠溝宣洩在外面,更重要的是把樂壽堂和天棚之間的縫隙全堵死,蚊子、蠓蟲絕對進不來,保證老太后舒舒服服地過一個夏天。這種搭棚和光緒大婚前因貞度門失火後焚燒太和門,彩紮起來的太和門不同。那是應急,這是燕居,要由五月初到八月底,朝夕都在這天棚里,不精緻實用是絕對不行的。屋裡的陳設,有寶座,寶座後有八字屏風。前面也有爐、瓶等一切陳設供奉。旁邊有矮榻,榻上有倚枕,即迎手,榻下有矮腳凳。總之,這裡的一切據老太監們說,和養心殿一樣(我們是不許去養心殿的)。記得很清楚,每年五月節吃粽子的時候,天棚已經搭好了。
玉堂春富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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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來第一個進宮門的數不上梳頭劉了,而是一個老太監領著個小太監,小太監擔著兩隻鸚鵡蹣跚地走來。他們像鐘錶一樣,到什麼時辰幹什麼活,一絲也不亂。可憐的老太監,已經過了五月節了,上身穿的已很單薄了,可下身還是鼓鼓囊囊的。據說他們因為生理上的缺陷,多有淋尿的病,腰裡不論冬夏,要圍著大手巾,越到年老越厲害。我最初不明白,以後才知道。最明顯的是膝蓋上的護膝,常年縫在褲筒里,到了夏天顯露得最清楚了。他們隨時隨地都有跪在地上的可能,不論什麼地方,假山石上,沙岸旁邊,該跪一定要跪,絲毫不能猶豫,所以褲筒里要常年縫著護膝。這就是當上差的難處。闊太監秋冬的褲筒子要用最好的皮子。李蓮英用金絲猴皮作褲里子,又柔軟又輕鬆又治關節疼痛。——老太監穿著臃腫的褲子緩慢地走著。他們腦子裡都有一個表,不管多慢但特別准,當的差事要準時做到。他們由東邊台階上來,須要走多少步,辦完差事由西邊台階下去,須要走多少步,差不多心裡都有數。他們就這樣面帶微笑,向前躬著身子,有條不紊地伺候著老太后。小太監把兩隻五彩的鸚鵡送來後,掛在天棚的正門裡,它倆的嘎嘎的呼聲夾雜著『老佛爺吉祥』、『老佛爺萬壽』的叫聲,衝破了樂壽堂寂靜的早晨,哄得老太后高興,大家也圖個順當。清早起來誰不求個吉利呢!
「有了天棚以後,老太后的活動就在天棚里,除解溲、洗澡、洗腳、睡覺以外,經常不進屋裡。前面說過,老太后是不願意聞吃完飯的菜味,所以膳桌擺在東南角上。這裡比儲秀宮寬敞多了,老太后愛豁亮,正遂他老人家的心愿。
「送水的、送點心的在台階上來下去,鞠躬似地走著,人漸漸多了起來。吃過早膳後,老太后照例出來遛彎兒。經常在樂壽堂外台階下觀賞一群鴿子。老太后對花鳥蟲魚、古玩玉器都愛,興趣是多方面的,對鴿子也十分愛好。皇家的園林講究有珍禽異獸,鴿子也是其中之一。
「在當時,都門豢鴿形成一股風氣,各王侯府第,都是幾棚幾棚的養,每棚百十隻。聘有專門飼養人。他們爭奇鬥勝,因為鴿子打架鬥毆,以致毆傷人的事時有發生。但最好的鴿子要數頤和園,頤和園養鴿子的太監也是師徒相傳。他們最絕的是能給鴿子相面,選擇雌雄鴿子配成對,能夠把它們的後代的變化,直下看七到八世,預言到第幾代能出好鴿子。明明看來是一隻俊俏的好鴿子,他們用手一托,一撥頭頸,一看眼神,便說這隻鴿子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