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膳不勸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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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已經說過,我們的談話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所以瑣碎、雜亂,何況事隔多年,專靠記憶,已經有些渺茫了。我盡量做到模糊的事不寫,這樣,對人對己還比較心裡安穩些。
一天早晨,外面刮著大風,在屋子裡都覺得縮手縮腳的。北京冬天的氣溫,不決定在雪上,而決定在風上。老宮女把家務安排完了,和我瑟縮在爐子旁,任北風撼動庭戶,我們只能抱著這一團火取溫暖。靜極無聊,她又絮絮地談起宮中的往事。
她開宗明義地說:「宮裡的事,有的可以明說,有的不可以明說,有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有的表面是一回事,骨子裡又是一回事。」她談話的過程中,我向來不插話,以免擾亂了她的思路,只是靜靜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說:「這話不是我說的,這是張福大叔告訴我的。」她的話觸動了我的心事。我早就想知道點慈禧時閹人的情況,就算是片面的也好。
「張福,我們都親親熱熱地叫他一聲『福大叔』,並不是虛情假意地叫,而是真心實意地叫。
「這裡須要說清楚,張福原名叫張德福,是專伺候老太后的太監。老太后喝茶進膳都必須由他來伺候,所以他當的是上上差。上頭為了省事叫著順嘴,就管他叫張福,我們尊敬他,也叫順了嘴就喚他福大叔,有時親切地叫他一聲福叔。
「他是真太監。太監熬到有油水的地步,或者偷了些貴重的東西,發了橫財,就要買老婆,置公館,成立一個像樣的家,居然也就充當爺字輩來了。我們管這樣的叫假老公(老公是一般太監的通稱。太監是不喜歡這種稱呼的,叫老公等於罵他八輩祖宗,因北京到張家口一帶,管烏鴉叫老公)。福大叔不是這樣的人。他孤身一個人,沒有眷屬,不論黑天白夜,長年住在宮裡。當差小心謹慎,好像他生下來就是專為伺候老太后似的。老太后特別喜歡他,也特別信任他。除去伺候老太后吃喝以外,煎藥是最重要的事,必須由他來煎熬,老太后才放心。最可貴的是他從來不恃寵欺人,更不指手劃腳地去支使人,總是低下頭安心地當差,從不說一句閑話。看到別的太監闊氣了,他只當沒看見,默默地點點頭,愣一會兒神就過去了。他經常說,他是金命人,走的又是白虎運,上克父母,下克兒女,只有孤孤單單地伺候人才能好。我們小姐妹們背後常說,太監裡頭也有好人,福大叔就是第一個。
「他經常在小茶爐房,離我們歇腳的西偏殿很近。小茶爐房是禁地,一般不許可人到裡邊去。有時我們幾個貼身的大丫頭恃寵舍臉,溜進小茶爐房,沏茶或烤點體己吃的,福大叔都不肯攆我們。我對福大叔有感情,大概根源就在這裡。
「一天輪我『上夜』(值夜),伺候老太后『叫起』啟駕以後,就沒我的差事了。熬了一個通宵,渴比餓還難受。上房的用具,我們絲毫不許用,就奔小茶爐房來。這一段是鬆散的時間,正有閑話說的工夫。
「他說:『榮姑娘進宮時間不短了吧?』我分明記得這時我已經由小榮子變成榮姑姑了。宮廷里對名稱職位,看得是非常嚴格的,可福大叔仍然喚我榮姑娘,倒感覺很親熱。
「『上頭的差事差不多都熟習了吧?』他問。
「『我剛來的時候,有的差事不敢伸手。現在差事趕在頭上,不伸手也不行。福叔,您還得傳給我兩手,免得我吃憋。』我恭恭敬敬地請個安。我這是真心學藝。在宮裡求人靠臉也要擦亮了眼睛。有的人,你問他東,偏指給你西,照他指的去做,准砸鍋。這就叫『陰你』。福大叔決不會陰人的。我說:『現在不是我的差事也落在我的頭上。就說加餐吧,我就不知道該怎麼伺候。您在老太后跟前侍膳多年,請您開導開導我。』
「『咳!』他嘆了口氣說:『咱們哪裡配稱侍膳呢?只能叫伺候老太后進膳,叫當差。只有皇帝和皇后每月初一、十五伺候老太后用膳,才叫侍膳呢。不過,老太后的思慮比山高比海深。我自從由煙波致爽殿(熱河行宮)伺候老太后以來,四十多年,可到現在也不知道老太后愛吃什麼。今天愛吃貢菜(各督撫進貢來的),明天也許偏吃例菜(壽膳房菜譜上的菜),後天也許愛吃時鮮(應時當令的菜)。在這件事上充分表現出天意難測來。』
「我們在宮裡頭說話要加倍小心,多知心的人也不許說真心話,人心隔肚皮,也許一句錯話惹出麻煩來,再者,對上頭有半點不敬的話就可能落一個不好的下場。張福是個老太監,他深深懂得這些,所以他跟我說話非常有尺寸。
「他接著說:『不管是皇上或皇后侍膳也好,不論是我們當奴才的伺候老佛爺進膳也好,眼要精、手要靈,要瞧著老佛爺的眼色行事,老太后用眼瞧哪個菜,就往上挪哪碗菜。也許你挪的菜她不吃,那沒關係,再重新挪,但千萬不許問,更不許自獻殷勤,像狗搖尾巴似地說:老佛爺,這個菜好吃,請您嘗嘗。或者說:這個菜新下來的,您嘗嘗鮮。照居家過日子一樣,對待親人要讓一讓菜,那可不行。老太后用眼皮一撩你,旁邊立著執家法的太監就要呵斥一聲:不許多嘴!就這樣一句話,差事當下來後,也許挨幾個皮笊籬(宮裡掌嘴時,戴皮手套打嘴巴)。這就叫侍膳不勸膳。我的師傅怎麼教給我的,我怎麼告訴您。』
「『這不是現在才這樣,這也是老祖宗多年留下的規矩。』
「『榮姑娘您該明白怎樣伺候老太后了吧!』」
她學說完了一大段張福的話以後,說:「我嘴笨,不會學話,當初張福說話時娓婉得多,讓我一學就走樣了。俗話說,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您一聽就明白了,用不著我多描。」她重重地嘆口氣說:「我和我的福大叔早早晚晚相處了六七年,談話的時間也較多,一晃幾十年過去,合上眼好像昨天一樣,福大叔和善的面容還浮在我的眼前。他低著頭來到這個世界,又低著頭離開這個世界。咳,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吧。」
跟她談話,往往是她用嘆息告終。
洗腳、洗澡和泡指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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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許可我附庸風雅的話,第一件事應該給我的陋室起一個漂亮的齋名,可惜反覆思索,最恰當的莫過於叫「不登大雅之堂」。因為我寫的都是吃、喝、拉、撒、睡,所謂「高人雅士們不屑一哂者也」的東西。現在又要寫慈禧怎樣洗腳、怎樣洗澡和怎樣泡指甲了。
有一次,我問老宮女:「您說旗人和漢人最明顯的區別是什麼?」
她低頭沉思一會兒說:「男的我說不清楚,女人很明顯,旗人是天足,漢人是纏足。」
「我生下來的時候,已經是袁世凱當皇帝了。你們旗人已經不興盛了,但你們的生活習慣我還能覺察出點兒,你們旗下女人的風俗習慣,對於腳也是諱莫如深的吧!」
「您很敏感,確實是這樣,尤其是上等的旗下女人,對腳很講究。
「旗下人雖然是天足,也並不放開了讓腳隨意擴張,用一句簡練的話說——要底平趾斂。就是腳板兒要平,五個腳趾頭要收斂在一起。所以雖不像漢人的纏足,也是從小就要受到約束,用包腳布緊緊地把腳勒住。切記,絕對不要大哥背二哥,若是二趾疊在拇趾上,將來穿鞋時,鞋前鼓起一個包,多難看呀。底平不僅要求腳,更要求走路的姿勢,既不許邁里八字,也不許邁外八字。里八字像羅圈腿,外八字容易腆肚子。旗下女人走路,要求舒胸收腹,展揚大方,羅圈腿或腆肚子,多好的體型也淹沒了。本來梳上兩把頭,穿上旗袍,腳下蓮花盆底的鞋,最容易走外八字步。走路腆肚子,好像懷孕幾個月似的,多讓人笑話呀!
「旗人雖然是天足,但也和漢人同樣,對於腳卻也要隱蔽的。洗腳、換襪子都不讓外人看見。當媳婦的都是關上屋門,睡覺前才洗腳,兒子年歲大了,媽媽洗腳,全不讓兒子看見,更不用說光著腳走出閨門了。老太后為了顯示自己的教養,為了顯示自己的高貴,為了顯示自己的尊嚴,對於這些事是非常注意的,向來不許太監沾手。有人瞎編,說老太后腿痛,把腳放在椅子上,伸著腿讓李蓮英給按摩,這純是胡說。退一百八十步說,李蓮英是個醜八怪,驢臉,長下巴,大鯰魚嘴,編瞎話的人也不會挑選對像。他們以為李蓮英還像唱戲裡的風流小生似的呢。所以我不願意說宮裡的事,除了費話還惹氣!
「不生閑氣了,還是談咱們的吧。老太后對於襪子也是非常考究的。用老太后自己的話來說:對鞋、襪子一點也不能委屈,稍微不合適就全身不舒服。老太后穿的襪子的原料是純白軟綢。需要知道,綢子是沒有伸縮性的,所以做起來必須合腳,最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