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慈禧起居(二)

手紙和官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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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起大概要用一個時辰上下(約兩個小時)。回來時,轎子緩緩地走著,太監們按照等級,整齊、嚴肅地擁簇著,仍是左邊李蓮英,一手捧著水煙袋,一手扶著轎桿;右邊是崔玉貴。這是老太后的兩個近侍。『叫起』一下來,李蓮英就打發小太監先報信來了,掌事兒的把右手兩手指在左手的掌心清脆地一拍,臨近的宮女挨次序傳遞下去。大家心照不宣,緊張地工作著,一不嘀嘀咕咕,二不擠眉弄眼。一轉眼,該退避的人退凈了,剩下的就是該當差的人了。那種鴉雀無聲的規矩,真讓你佩服。」她屢次談到儲秀宮有一股儲秀宮的味兒,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種吧!

「除去有差事的宮女上前請跪安外,一般的人照常當差,所謂熟不講禮。

「老太后回來後才有閑工夫了。先到更衣間換衣裳,主要是頭上的首飾,因為太重,需要輕裝。餑餑房敬獻一次點心,都是新做出來的,大體是滿漢餑餑之類。太后是福大、量大、造化大,就拿正常的三餐和三加餐共六遍吃的來說,都是吃得痛快淋漓,隨後喝上碗茶,吸兩管煙。一會兒,就該傳『官房』了。

「宮裡頭有兩大奇怪的事:一是數千間的房子都沒煙囪。宮裡怕失火,不燒煤更不許燒劈柴,全部燒炭。宮殿建築都是懸空的,像現在的樓房有地下室一樣。冬天用鐵制的轆轆車,燒好了的炭,推進地下室取暖,人在屋子裡像在暖炕上一樣。另一個是整個宮裡沒廁所,把炭灰積存起來,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必須用灰蓋好;解小溲用便盆,傾倒在恭桶里。每天由小太監刷洗乾淨,所以無論冬夏,宮裡絕沒有臭氣味。

「老太后一說『傳官房』,就是要便盆,要大小解了。」

老宮女慢條斯理地說,可她手裡頭決不空閑著,不是平整白天洗的衣服,就是擇第二天要吃的菜,把工作安排得有條有理。這是她後半生孤獨一個人養成的習慣。

她笑著說:「您要不嫌絮煩,我慢慢地按照次序給您說下去。有好多是見不得人的話,請您閉著眼睛聽。先說說用的手紙。

「手紙是宮女加工好的。領來細軟的白綿紙,先把一大張分開裁好,再輕輕地噴上一點水,噴得比霧還細。這一點我們都能辦到,我們經常比賽,同時含上一口水,同時噴出,看誰的力氣足,噴的時間長,霧星又勻又細。俗話說:拙裁縫,巧熨斗,這也是做針線活的一種技術,我們都下死勁地練。把紙噴得發潮發蔫以後,用銅熨斗輕輕地走兩遍,隨後再裁成長條,墊上濕布,用熱熨斗在紙上只要一來一往就成了。千萬不可烙糊,糊紙發脆,愛碎,就不能用了。這樣把又柔軟、又乾淨、又有稜角的便紙,摺疊好備用。熨兩遍,一是圖乾淨,二是要把紙毛熨倒了。不帶毛的紙發滑,帶毛的紙又發澀,只有把紙毛熨倒了的紙最好用。便紙經常是放在更衣間里南窗子的茶几底下的一個木盒子里。」

她慢聲細語地說著,我眯著眼睛聽,腦子裡也在回味著她的話。我輕輕地問:

「宮裡頭是不是把便盆都叫官房?」

她說:「不是,只有皇上、太后、主子、小主們的叫『官房』,我們用的一般都叫便盆。」

我又問:「是不是旗下人有把便盆叫『官房』的習慣?」

她說:「我當然是旗下人了,也聽老輩的人這樣叫過,不過不常用。」她反問我:「您怎麼啦,這句話裡頭還有什麼名堂嗎?」

我說:「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小說。也是你們旗下人作的,叫《兒女英雄傳》,敘說在一個客棧里,何玉鳳救了安公子後,獃頭獃腦的安公子,拿起一個盆來就洗手,何玉鳳這時就嚷著說:「唷!他怎麼在我的官房裡頭洗手哇!』由此我才知道便盆的官稱呼叫官房。小說里說何玉鳳是旗下一個將軍的後人,將軍被年羹堯給殺了,何玉鳳習武要替父報仇。將軍當然屬於上層人物。官房大概是你們旗下人興的名詞,別的地方我可真沒見過這種稱呼。」

她說:「我可不是自誇,我們臭旗人就愛窮講究。譬如說,我的外祖母來了(我們叫姥姥),晚上住下,臨睡覺前,奶(母親)叫我給姥姥預備便盆,就可直接說把便盆拿進來,因為是我奶的親人,沒忌諱,不屬外;如果便盆痰盒是出了閣的姑姑,回娘家來住,臨睡前讓我拿便盆,就要說把官房給姑爸預備好,因為她跟我奶是姑嫂關係,又是出了閣的,說話就比較客氣了,要講究點禮貌分寸。宮裡說傳官房是又莊重又雅緻的一種禮貌話。」

一提起傳官房來,老宮女又眉飛色舞了。她說:「哎唷,老太后用的官房,真真地可以說是件國寶,要是現在,可以拿到萬國展覽會上去展覽。我不是眼皮子淺,自從離開宮裡以後還沒有看到那樣精美的東西。」老宮女是見過世面的人,她連連地讚不絕口,一定是件值得誇讚的東西。

她說:「官房有各式各樣的,一般瓷盆比較多,可老太后常用的是檀香木刻的,外邊刻著一條大壁虎。啊呀!這條大壁虎刻得不用說有多好看了,它好像碰到什麼獵物要進行捕捉一樣,四隻爪子狠狠地抓著地,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條腿;身上有隱隱的鱗,彷彿都張起來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氣,活像一個扁平的大葫蘆,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尾巴緊緊地捲起來,尾梢折回來和尾柄相交形成一個8字形,巧妙地做成了官房的後把手,壁虎頭翹起來,向後微仰著,緊貼在官房肚子上,下頜稍稍凸出,和後邊的尾巴正好是平行的地位,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正好做為前面的把手,壁虎頭往後扭著,兩眼向上注視著騎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張開一條縫,縫內恰好可以銜著手紙;兩隻眼睛鑲著紅紅的不知叫什麼的寶石,閃亮閃亮的。整個官房比瓷盆略高一些,可以騎在上面。官房的口是略張的橢圓形,有蓋,蓋的正中卧著一條螭虎,做為提手。這也是老太后非常心愛的東西。我當差的時候,已經是老太后的晚年了,約在她五十七歲到六十五歲這個階段。老太后晚年腸胃不和,經常要用官房。所以我對這件東西非常熟悉。以後我也打聽過這件東西的下落,有的老太監說隨著太后上東陵了,有的說大概是『賓天』了。清朝有這樣一種風俗,皇上、太后、皇后死了,在百日期內,遺物除賞賜給親貴外,其餘一律用火化的儀式燒掉,這就叫賓天。回想起來,我不知有多少次看著老太后騎在上面,用手紙逗著大壁虎玩。

「大壁虎的肚裡,是香木的細末,要干松而蓬蓬著,便物下墜後,立即滾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包起來,根本看不見髒東西,當然更不會有什麼惡氣味了。

「老太后一說傳官房,立刻就有幾個宮女行動起來,各有各的差事。一個去傳專伺候官房的太監。這個太監自從『叫起』回來,就隨時準備著傳喚,所以宮女出去,點首自來。太監把用黃雲龍套包著的官房恭恭敬敬地頂在頭上,送在寢宮門外(一般不許進寢宮),請跪安(因頭上有官房沒法磕頭),然後把黃雲龍套迅速打開,把官房請出來,由宮女捧進更衣室。在這片刻的時間裡,太后幾乎已經寬衣解帶了,所以不許任何太監進寢宮。第二個宮女趕緊去取油布(在更衣間茶几底下),把地面鋪起來,約二尺見方。每次解溲都用油布把地遮上,把紙放在壁虎的嘴上。一切完畢,官房由宮女捧出寢宮。在寢宮門外伺候的太監,垂手躬身恭候著,雙手接過官房,再用黃雲龍套裝好,頭頂回去,清除臟物,重新擦抹乾凈,再填充香木末備用。因為大致能估計用官房的時間,所以太監、宮女的動作也就比較迅速。另外,在寢宮的廊下僻角處,備有輕便的瓷盒,以備臨時或晚間用。」

老宮女把宮廷中的生活微末細節,仔仔細細地又給介紹了一個片段。因為這是她親自經歷的事,所以她說的話也比較真切,含有她的喜悅也有她的辛酸。現在我回憶起來,好像她仍在一邊不停地做著零碎活,一邊絮叨地說著往事。可惜我記憶力減退,不能把她的話記全了,是我的遺憾。我寫這篇東西,是很苦惱的,因為我想的時間比寫的時間要多好多倍。回想著她是怎麼說的,在什麼情況下說的,盡量做到一不炫耀,二不虛浮,如實地敘述老宮女的話。

看奏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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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老太后不是在享福,簡直是在受罪。」這是老宮女早飯後一開口對我說的話。我趕緊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她的下文。看官,您可不知道老宮女的古怪性格,只要是她的親的、近的或她所敬仰的人,她愛怎麼評論都可以,可你千萬別順口答腔,如果你不識相,順口幫腔跟著說了幾句逆耳的話,那就認為你是揭了她的瘡痂,她的臉立刻會陰沉下來,一兩天里都會不痛快。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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