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絕殺鴻門宴

翌日清晨,劉邦打扮得甚是光鮮,帶著張良、樊噲等人前往楚營。整隊人馬,不過一百多人。

劉邦的意思是,我是來做檢討的。檢討完了,和項羽吃頓飯,喝點酒,大家歡聚一堂,沒準兒項羽就放他一馬了。

這顯然很冒險,但總比等死強。

劉邦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坦蕩,給所有人的感覺,他此去見項羽,就是吃飯、聊天。

既然是吃飯,當然就不能帶很多人,否則顯得像搶飯。

而項羽這廂正卯足勁要一舉剿滅劉邦,忽聽軍士來報,劉邦自己上門了。

項羽十分意外。他要找仇家算賬,精心準備後打算傾巢出擊。孰料仇家自己送上門來了,還一副單槍匹馬的架勢。

這不由讓人頓生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要不要趁機把棉花撕碎呢?項羽一時拿不定主意。

作為梟雄,作為霸王,他很不屑於干這事兒。他更喜歡明刀明槍,大刀闊斧和對手廝殺一場,然後猛力將對方打趴下,或者置於死地,這才是他的最愛。

老狐狸范增卻和項羽的想法截然相反。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此時不殺劉邦,更待何時?

范增堪稱戰道魔手,極會算計,同樣是擊殺對手,卻有一個戰爭成本的問題。此時,劉邦親自送上門來,身邊僅有一百個保鏢。那麼,只需準備幾百個刀斧手,便可輕而易舉取其頭顱。

這是一樁多麼划算的戰爭生意!

再說,別人不知道劉邦是什麼貨色,范增心裡卻門兒清。這傢伙能一路西進,直抵關中,並攻入咸陽,絕非庸碌之輩。如果說,劉邦以前是個混混兒,今日今時,他已經升級為一個極品混混兒。

項羽卻不這麼看,他打心眼兒里輕蔑劉邦。與自己貴族出身的身份相比,劉邦就是一個乞丐,即便他當了乞丐王,還是個要飯的。

此刻,這個要飯的上門來了,當貴族的想打發他兩口吃食,讓他滾回去算了。至於殺不殺這乞丐,那要看本貴族的心情。

可是,范增極力勸說,項羽心裡有點兒亂了。他既不忍辜負范增的一片良苦用心;又真怕如范增所言,今日不殺劉邦,它日後患無窮。

項羽猶疑不決,來回踱步。

外面,太陽初升,宛如沒化妝的三流明星,顯得頹。

營房內極悶,悶得像個悶葫蘆。

微弱陽光透進房內,范增汗津津的臉龐切成月牙,像朝鮮姑娘的臉,光線照不全,瞅著又彷彿染了鐵鏽的磨刀石。

「不殺他,他就得殺咱們。」范增低音共鳴很足,接著說:「望項王當機立斷!」

這個幽靈般的聲音縈繞在項羽耳畔,就像在勾魂。

「聽亞父的。」項羽終於做出決斷,「亞父先安排人埋伏,聽我指令。」

范增退下布置。

營院內,士兵們在穿護甲、整理刀劍、排隊,一派緊張氣氛。

范增在隊前下達命令。

他相信,劉邦的小命已經握在自己的手裡。

他已經布置妥了一個絕殺的飯局,只待項羽一聲令下,無數刀劍便會如蝗蟲般飛向劉邦,將之捅成一張滿是窟窿的爛抹布。

范增忙活完畢,劉邦踏進楚營,滿眼皆是旌旗揮舞,楚軍隊伍陣容齊整,軍士吼聲形成的巨大共鳴,聲聲厚重,震擊胸膛。

項羽居高臨下,神情嚴峻又頤指氣使地鳥瞰劉邦一行人。

劉邦下馬,一步一步向上走,滿臉堆笑拱手屈身對項羽道:「大哥,您終於來了大哥。」

項羽似笑非笑,劉邦突如其來,本就讓他意外,一見面又如此做派,更讓他猝不及防。

見項羽反應不強烈,劉邦繼續忽悠,說小弟我一不留神先進了關中。進來以後,秋毫無犯,登記官民戶口、查封倉庫,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望大哥的到來。卻又小人挑撥離間,說我阻攔大哥。你看這事兒鬧的,嘿嘿,誤會、誤會呀。

有道是舉拳難打笑臉人。項羽素以貴族自居。一聽劉邦這般訴說,幾日前積累的火氣,像沙漏里的沙一樣流光了。

他手一揮,擺出一副極有風度的樣子,寒暄道,是誤會是誤會,都是你手下左司馬曹無傷胡說八道。

曹無傷。劉邦聽到這名字,心裡咯噔一下,眉頭微微一蹙,面上笑容卻未減。

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范增瞧在眼裡,恨在心裡。劉邦這孫子,裝孫子裝得太勻實了,他簡直可以開一個裝孫子培訓班。今日若不殺之,必為大患。

可項羽卻十分受用,他甚至拉住了劉邦的手。

乍看上去,這哪是一對天生的仇敵,哪是一對競爭對手,儼然是一對骨肉相連的親兄弟。

人與人之間的心照不宣、敷衍應酬,在局外人看來,自然十分虛偽、十分可笑,但當你身處其中時,就會深刻地感到什麼叫身不由己。

劉邦便是身不由己,項羽此刻被他捧到高處,也有些不能自持,只好親熱相待。

兄弟如此尊重兄長,又親自前來,賠罪也好,相聚也罷,飯肯定是要吃的。

走吧,進營房與愚兄暢飲一番,促膝相談。項羽盛情相邀——這正是劉邦想要的。

營帳後的廚房內,十幾把菜刀在切案板,刀下有成堆鮮紅的肉丁、肉塊。

爐火熊熊,烤著整隻牛羊。大鍋里熱氣騰騰,翻滾著不知道是誰的肉。

一丁點兒酒氣幽香飄出,一絲絲兒曼妙樂聲由深遠處漸近漸貼面,繞著圈兒打著轉兒彎動精巧小指尖兒引人前行。

劉邦隨同項羽步進營房,不由抬眼望天,此時陽光已逝,雲很低,積了雨,欲下未下的樣子很靦腆很矜持。

營房頂上,飛檐張揚,透著跋扈,波浪凝聚似的黑瓦上落了些莫名其妙的雜碎,彷彿紙鳶屍骸,彷彿雪未化盡,彷彿丟棄的棋子兒。

兩名兵士,緩緩推動刻有鏤空圖案的厚重緊閉的營房大門,大門隆隆開啟,其聲深沉且神秘。

營房內,點有燭火,十分亮堂。大盤烤肉、銅樽美酒、酒案坐墊,已然備齊,虛席以待。

項羽於主位落座,對面坐著項伯,范增面朝南而坐。

劉邦和張良則面朝西落坐。

有侍從進來斟酒,挨個斟完低眉彎腰退下。

劉邦向項羽敬酒,盡撿世間最舒坦的話,動聽的詞,餵給項羽。

項羽盡皆笑納,以美言伴酒,一飲而盡,笑容綻放,甚為開懷,其豪氣外露,大有不可抵擋之勢。

劉邦屈尊卑微,眉宇間卻有深深隱藏的霸氣凝固。

范增見此情形,心已然提到嗓子眼兒。項王糊塗啊,竟被劉邦幾句諂媚之言糊弄得開懷了。您這一開懷,可給劉邦留下了生機。

一念及此,范增忍不住給項羽使了一個眼色。

意思很明了:別被劉邦迷惑了,當殺則殺,果決了斷!

哪知項羽沒接,范增緊張而督促的眼色彷彿羽毛球一樣射過來,卻被項羽無所謂的網球拍給反彈回來了。

他繼續與劉邦、張良暢聊。

營帳內,談笑風生。

范增臉陰得像個糖尿病人,再遞眼神,頻繁遞,鼻子和眼睛都歪斜了。

項羽依然如故,儼然把預先設計的殺局拋到了九霄雲外。

范增低沉怨怒地輕嘆一聲,復又昂首,仍不甘心,拿手摸到胸前玉佩,舉在手中,貌似把玩,實則傳信:趕緊動手,越遲越糟。

項羽仍不理會。

范增堅持不懈,再舉再傳。

項羽倒不耐煩了,索性躲開范增的信號。那意思是,你那玉佩晃得老子直眼花,老子就不讓你覺得有志者事竟成。

其實,項羽此刻心裡像吃了草似的,亂如麻。他何嘗不想殺劉邦,可劉邦如此做派,又是賠罪又是好言,其恭敬之情尤為真切。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劉邦儼然對他毫無威脅,又何必殺之?可范增卻不依不饒。

殺還是不殺?

人在兩難之間選擇之時,是最受煎熬的。

而此時,最受煎熬的還是劉邦。他希望獲取項羽的信任,希望這透著血腥味的酒宴早些結束,從而安安穩穩回到自家營寨。

他頻頻和張良對視,張良示意他穩住陣腳。可他心裡依然鼓點激烈,砰砰狂跳。

危險潛伏在周圍時,某些人便會心生不詳的預感。

這類人極為敏感,極為驚醒,劉邦便是其中之一。他讀出了項羽的煩躁,也讀出了范增的陰毒。

而范增毒歸毒,此刻也無計可施,心裡無限焦灼。轉瞬間,焦灼情緒轉為了慍怒。——項王這是怎麼了?你以為劉邦早上吃了幾個西紅柿,就無公害了么?

錯!他簡直就是一杯看上去又白又純的三鹿奶,騙你開心地喝下去。到時候,弄得你尿都尿不出來。

范增再也無法忍受,起身道,這酒喝得有些冷淡,不妨找些樂子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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