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混

呂雉很早就進入了劉邦的生活,早到公元前214年。

當時的劉邦,不過是大秦帝國中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公務員,算不上個官,充其量是個吏。工作之餘,他遊盪於沛縣街市,悠哉游哉,漫不經心,把周遭一切都看在眼裡,卻又都沒放在眼裡。

他出門,頭上總愛戴一頂「亭長冠」。為做此冠,劉邦煞費苦心,派人專程到薛縣訂製。薛縣地方大不,制冠手藝倒是一流。冠以竹皮為骨,外裱漆麗,冠頂扁而細長,形如楚國貴族長冠。

冠是山寨版的冠,戴在頭上,一般人卻看不出身份。這讓劉邦十分受用,一副像我這種牛人,想找個人佩服一下,就只能去照鏡子的神情。

這頂竹冠是他的鐘愛,一直帶在身邊。多年後他做了皇帝,閑暇時也要拿出來戴戴,以回味當初在沛縣虛度的爛漫時光。

當年,他頭頂「劉氏冠」大搖大擺地出肉鋪進酒館,坐下便與友人放肆痛飲,喝大了就神侃胡聊,滿嘴跑馬車,或者吐一地,才不在意旁人用何種眼光打量他。

有兩家酒館的女老闆與他熟識,並不向他催要欠下的酒賬,很多時候乾脆就免單。劉邦兜里常常一個子兒沒有,窮得叮噹都不響,卻從來就不缺對他好,與他曖昧溫存的女人。

沛縣的有頭有臉的人物既羨慕,又嫉妒,還有些驚訝,無法表達此等複雜的心情,只能在心底頗有幾分酸楚地感嘆:世上有幾個女人一生中沒有愛上過流氓!

沛縣城東門外,有一處泗水亭——劉邦混薪水的地方。

那時他有一個頭銜:泗水亭亭長。

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既不清閑亦無油水可撈。管轄的事務不大,卻相當繁瑣,今日接待官員,明日緝捕盜賊,後日為縣政府採買購物,還要傳遞文書,調節民事糾紛。

諸多細碎公務辦妥了應當應份,不受嘉獎;辦砸了,官員不滿,鄉親罵街,兩頭受氣。

這倒霉催的差事,老實巴交目不識丁的農民幹不了,富家子弟不屑於干,唯有劉邦這等出身平民的半文盲幹得投入。

亭長,是劉邦平生第一份差事,這一年他已經35歲。

男人三十而立——中國人之口頭禪。立為立業,可無論三十而立,還是四十不惑,大多數人做工幹活,僅為了混一碗飯吃而已,何談立業?談不上也罷了,卻烏鴉嫌豬黑,自己活得比鬼火亮一點,還假裝太陽照別人。

說到立業,必說成家,所謂成家立業。二者實際並無關聯,無非是強調傳宗接代與養家糊口同等緊要。

劉邦的哥哥劉伯,便是「成家立業」之典範。此人早早地娶了妻,另立門戶,過著庸而又俗的小日子。

相形之下,劉邦很另類,人們看他的目光難免有些鄙夷。

可是,若要讓劉邦複製粘貼劉伯的人生,他恨不得一頭撞死。在他眼裡,劉伯的人生,無疑是千人一面的鐘點人生:按點出生,按點長大,按點幹活,按點娶親,按點產子,循規蹈矩,傳宗接代,周而復始,宛如當了一輩子鐘點工。他們明白到什麼年齡該幹什麼,卻從沒想過自己愛幹什麼。

與其按鐘點消磨人生,不如過閑散隨意的日子,沒立業,但有飯吃,未成家,卻有女人。

家裡沒飯轍,劉邦便去大哥家蹭,一個人去孤單,還捎帶一幫狐朋狗友同往。去得多了,大嫂甩臉子,摔盆砸碗敲鍋鏟,再去,便是清鍋冷灶,熱水都喝不上一碗,搞得劉邦很尷尬。

哥們兒嘲諷他沒面子,他也的確沒面子,他這個小叔子在大嫂眼裡就是個沒正形的貨。大嫂用足以擊落蒼蠅的目光盯他一眼,眼中的內容是給他的評價:混吃等死。

潦倒之時,劉邦在街市閒蕩,弄點錢就上酒館孟浪飲酒。沛縣鄰里見了無不撇嘴,瞧,這就是名副其實的浪蕩。

這個浪蕩兒讓父親劉太公失望透頂,小時候叫你念書,你光搗蛋,長大了,有手有腳有力氣卻不幹活,混到今日,你腳下的地在走,你身邊的水在流,你是一無所有。

劉老公氣得差點就改姓崔了,因為劉邦確實有一點賤。

兒時家裡湊錢供他上學堂,指望他將來奔個好前程,他卻只知嬉戲玩鬧,哪裡讀得進去,四書不曾翻閱半本、五經不曾念過整段。

兒時也總有些美好時光。

那時,劉邦有一發小名叫盧綰,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在一所學堂念書,盧綰性情溫和,劉邦機靈好動。性情溫和之人,通常膽子就小,調皮搗蛋也躡手躡腳,放不開。

一日,二人下了學,路經一戶人家,劉邦見其屋檐下藏一蜂窩,便問盧綰:敢不敢捅?

你敢我就敢。盧綰說。

劉邦找來一根竹竿,輕捅蜂窩兩下,交給盧綰:我捅不動,你來,使勁。

盧綰當了真,接過兵器,重重一桶,無數馬蜂蜂擁而出,路人避之不及,皆被蟄傷。盧綰回頭再看劉邦,劉邦早沒了影兒。

見劉邦跑了,盧綰才想到跑,臉上已被蟄了幾塊又紅又腫的包。

惹禍捅馬蜂窩之事不勝枚舉,盧綰始終跟在劉邦屁股後面打轉,劉邦使壞,他也使壞,劉邦躲他也躲。二人形影不離,可謂手足情深。

情深歸情深,學業自然是荒廢掉了,劉太公望子成龍的夢想不幸破滅。

縱觀世間,所有望子成龍的人,都因為他們自己不是龍。劉邦心中非但沒有愧疚,反倒有些看不起父親。

那些慵倦的黃昏或者午後,劉邦在家躺著,在外晃著,在田邊蹲著,心裡自有一番想法。身邊人乾的正經事,他是瞧不上的。那種一眼即能望到頭的人生,沒有激情,沒有懸念,是純粹的昏昏噩噩。那些人溫飽之餘,腦中空空,劉邦卻有自己的偶像,這偶像便是戰國後期名揚天下的信陵君。

信陵君乃魏國國君魏昭王之子,堂下門客三千,來自社會各階層,三教九流應有盡有。

其中有些人頗講義氣,關鍵時刻,為信陵君拋頭顱灑熱血,成就了信陵君的名聲。

心中無偶像,人生便無榜樣。

一個時代沒有偶像,說明這個時代激情匱乏;一個人沒有偶像,證明此人心靈麻木。粉絲其實挺有福分,平淡日子裡有牛逼之人助你提神,生活興奮點也比沒偶像的人多一些。

信陵君便是劉邦心中的榜樣、興奮點、靚麗之星。有此榜樣在,對於廣大俗物的奚落、鄙夷和指責,劉邦根本就不在乎。一言以蔽之:雞爬到牆頭始終是雞,鳳凰落地依舊是鳳凰,鴻鵠已知燕雀弱智,又何必計較。

一切都無所謂,劉邦自顧自地混。

混是一個極高雅的詞,時至今日,不管幹大事做小事的人,口頭上總掛著它,或是謙遜或是自嘲。白領混職位,教師混職稱,學生混文憑,政客混官位,簡簡單單一個「混」字,飽含了無數艱辛與龐雜的社會人際關係。

話說榜樣的力量無窮,劉邦如偶像信陵君一般,結交各類朋友。他雖無偶像實力,卻有偶像氣度。有錢請客,沒錢也請客,絕不會在買單之際跑茅廁。

跟他一起混,你感到暢快、愉悅;聽他侃天說地,甚至讓人生出幾分莫名的豪邁。於是乎,與他一起廝混的人,愈發多起來,市井小徒、江湖人士、公務官員,五花八門。

公務官員中,有一人名叫蕭何,生於沛縣,長於沛縣,根基深底子厚,年長劉邦幾歲,打小沉迷讀書,卻沒讀傻,挑的專業也合適宜——律法。

在秦朝,要謀個一官半職,就得通律法,好比如今做股票炒房產要懂政策。此乃商鞅變法打下的烙印。

到秦始皇執政,推出一項治國新理念:「以吏為師」。意思是:政府職能部門的人員,還得肩負為人師表的職責。

為人師,自然有學問要授,這學問便是律法。自商鞅變法始,秦國就重視法制,法令苛刻且嚴厲。由此,普法教育必不可少。

熟通律法者,往往性情沉穩,邏輯思維強悍,蕭何亦是如此。他當上沛縣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是情理之中的事,此官職當時叫吏掾。

然而,一個熟通律法的吏掾怎麼和一個市井混混攪到了一起?二者儼然不登對。

劉邦不愛讀書,也極厭煩儒生。那些儒生,說話巨愛繞彎子,把耳屎叫做耵聹,把噴嚏稱為因鼻粘膜受損而引起的一種強烈帶聲的噴氣現象。

在劉邦看來,那些儒生皆是滿身書獃氣,說話不得要領,慣會紙上談兵。並且他們統一都姓庄,名字叫高雅。

伊索寓言里有個《兩個壺》的故事,故事中,一隻陶壺對銅壺說:請你離我遠一點,不要靠近我。只要你輕輕碰到我,我就會被碰碎,我怎麼也不敢靠近你。

這個故事是說,彼此相當,方可為友。可劉邦就是一隻銅壺,銅豌豆做的壺,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爛,一敲響噹噹;而蕭何是一隻陶壺,外在樸拙,內秀深藏。如此迥異倆壺親密接觸,卻未破碎,甚至連裂縫也未見一絲,是何道理?

刨根究底,皆因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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