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篁竹之花 第二節

村雨意識朦朧含混。他記不清自己走了多久,走過何地。他只彷彿記得,整個晚上他都在走。

然而他仍然迷迷糊糊。儘管他竭力想回憶一下過去,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早上的陽光照在他那閉合的雙眼上,然而他仍然不知道是早上的陽光,還是正午的陽光。他只朦朦朧朧記得,他曾在黎明前乳白的霧靄中踉蹌前進。

腦子裡一片渾濁,又將他向沉沉睡夢中拖曳。

「危險!不能睡。快起來!起來離開這危險地帶。」——一種本能的意識在催促著他。然而他一點也動彈不得,連眼皮也睜不開。

他又慢慢失去知覺。

朦朧中,村雨感到有人拖住他的身體。起初他以為是在做夢,但接著又彷彿聽見人聲,還搖動他的身體。

「是敵人!」村雨想珧起身來。然而這只是他的意識一閃,身體連動也沒動一下。他用力睜開眼皮,但只感到眼前渾濁,看不清東西。

他彷彿看到一個人臉在眼前晃動,但仍模糊不清,輪廓不明。

終於,他又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失去知覺。

當他再一次醒過來時,視力稍稍有所恢複。他又看到那個人臉,原來是位老人,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接著又沉沉睡去。

第三次醒來,村雨的意識完全清醒了。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易小屋裡。身邊沒有一個人。小屋有十來平方米,牆上掛滿雜物,有斧頭、繩索、鋸子、鍋勺、工作服等等。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被這間小屋的主人救了。

村雨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發現自己身上裹著毛毯,裡面穿了一件舊工作服,自己原來穿的衣服不見了。

他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四肢,覺得手腳已經不再戰抖,體力已經稍稍恢複。不過,渾身仍然疼痛、僵硬。

他又站起來邁了幾步,覺得已經可以勉強走路。

小屋的門,只有一塊席子掛在那裡。村雨撩起掛席,走出門外。

門外有位老人,正在把亂堆在地上的樹榦,鋸成一樣長的短節,旁邊是一孔木炭窯。

「醒過來啦?」老人停下手中的活兒問道。

「太謝謝您啦。是您救了我吧?」村雨說著,來到老人身邊,坐在木柴堆上。

「看你說的……有啥好謝的呀?」

老人臉上皺紋深陷,臉色陰沉,不苟言笑。年紀約近七旬,卻是身健體壯,手大指粗。

「抽煙嗎?」

「謝謝。」村雨說著,接過老人遞來的煙捲吸了起來。

「你知道今天幾號啦?」老人問著,自己也抽了起來。

「大概是十月……十四號吧。」

「不對,今天是十月十九號啦。」

「十月十九?這麼說來……」

「可不。你睡了整兩天啦。醒了文睡,睡了又醒,中間我給你餵了幾次粥呢。」老人說著笑了。這位臉色陰沉的老人,笑起來卻是挺和善的。

「喂粥了?」

「是呀。」

「唉,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村雨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村雨這才知道,自己全靠老人搭救才得以活轉來。要不遇上老人,自己可能早就躺下死掉了。

村雨又開動他那還不太靈活的腦子計算了一天,今天是十月十九日,已經睡了兩天,那就是十七日衝過公路而被老人打救的。在這之前,自己是十為十―日從落人村出來的。那麼,自己在篁竹村被關押的時間就是整整六天了。而他覺得,彷彿只關了三、四天似的。

「整六天呀!」村雨想到這裡,不由得一陣恐怖襲上心頭。整整六天,沒吃任何東西,沒喝一滴水,卻居然活了下來,這真太可怕了。

而且,不僅活了下來,還逃了出來,不僅逃了出來,還殺了好幾個人才逃到這裡。

「殺人!」突然,那恐怖的記憶,一下子清晰地浮現出來。

「一共殺了多少人?」村雨又暗暗計算起來:

最初,勒死了村長井上和之,接著又殺充像是井上妻子模樣的女人。然後,在走廊里用劍刺死了一人,來到院子里又一陣亂劍戳死一個。

這就是四個人了。

後來,在公路邊上用石頭砸死一個。開汽車來撞自己未成,跳下車來又挨自己一槍的漢子看來也是死了。

合計起來,自己已經殺了六個人。

村雨獃獃地望著遠山沉思起來。

——自己成了一個殺人如麻的人。然而,我不殺人,人必殺我。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一個人要活命,就得遵守一條鐵的原則:自己的生命至高無上。

村雨在遙遠的山上,彷彿又看見自己那孤獨的身影,他又自問自答地想:

——如果要說是正當防衛,那麼,殺死六個人的防衛行動,已經把自己的命運推上一個無可挽回的境地。

首先,今後不能再找警察了。因為日本的刑法,對正當防衛作了極為嚴格的限制。例如,村雨從牢房裡逃出來以後,勒死了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婦女,這就成了超限度防衛。

在院子里殺死那個男人也是屬於超限度防衛。要是只戳一劍,那還可以算正當防衛,但是村雨卻是騎在對方身上一陣亂劍戳死,那就構成殺人罪了。

在路邊砸死那個男人,也應當說是殺人罪。至於用獵槍射殺撞車司機,從刑法上講,99%是不能容許的。

村雨知道,根據以上這些理由,這一輩子自己再也不能同警察打交道了。

然而,村雨又暗暗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出於迫不得已的。人類並不是一開始就生活在法律之中的。早在還沒有法律之前,就有人類生存。法律這個東西,是為了解決鄰里之間的糾紛而產生的一種臨時手段而已。

人間還有無數的領域是法律所無法涉及的。

誰也無法預料一個人什麼時候會陷入這種連法律也無能為力的境地。

一個人要生存下去,不能單單依靠法律,而靠的是正確的判斷能力、行動能力,還有健壯的手和腳。

「我今後還要叫它屍首成山!」村雨的心中暗暗發誓。

——法律不能解決的事,就要用「無法無天」的手段去解決。自己現在既然不能指望警察的保護和支持,那麼,唯一的手段就只有私自去作生死搏鬥了。

那兩個村莊的人,都是一些罪該萬死的傢伙。他們以奇特祭神會作幌子,三上澄子和古關靜香哄騙進村而凌辱致死。而靜香的姐姐古關志保同村雨進村尋訪時又被他們抓住加以奴役和監禁。

特別是志保姑娘,現在還被關在村裡作為那伙惡棍進行輪姦發泄獸慾的工具,每天竟受到二十來個男人的糟踏。那種慘無人道的景象,村雨至今還覺得歷歷在目。

志保那潔凈的身體,連村雨也尊敬的身體,竟遭到如此殘酷的凌辱,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殺死這群禽獸!」村雨怒火萬丈。

殺、殺、殺!殺得它雞犬不留方解心頭之恨。至於會有什麼後果,村雨並沒去想它。

「當時你倒在地上那副樣子可真夠慘啦……」老人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哦!」

「我叫武田,一直在這兒燒炭。有陣子木炭沒什麼人要啦,不過這陣子又有人買了。我這人呀,對於世道什麼的從來都不想過問。所以你是幹什麼的,要幹什麼,這些我都不管。你也不用擔心我會怎麼樣。大概你還要兩三天才能恢複精神。這幾天你就在我這麼歇著吧。」

「真太感謝您啦!」

武田老人這種不愛打聽新聞的性格,真是再好不過了。要是換了別人,對村雨問這問那的,那才真不好對付。別人救了你的命,你總不能把別人的詢問冷冰冰地頂回去吧。

不過,村雨覺得,自己悶不吭聲也不好。於是他遲遲疑疑地說:

「本來我也想向您講講我的事,不過有些情況暫時還不便說。因為……」

「你還是別說吧。不論是誰,都會有自己的秘密。」老人說著,用毛巾揩了揩臉。

「謝謝您。我叫村雨晉作。多虧您救了我的命,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恩情的。」

「你說哪兒去啦!」老人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

「這是什麼地方呀?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叫篁竹村的村?」

「篁竹村……有呀!可離這兒有十好幾里地呢!」老人說著,用驚異的眼光看著村雨。

「那……我是躺在這附近的……?」

「可不。你就躺在那邊雜木林里。」老人點頭答道。

「是——嗎?」村雨自己也感到意外,自己竟然走了十好幾里。

他想,那大概是對追兵的恐怖心理使自己堅持走下來的。但是,自己卻記不清了。

談到這裡,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你現在身子肯定還不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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