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起坐弄書琴

陸寄風此言一出,支離骸眼神微變,緊盯著他。

陸寄風吸了口氣,道:「你與司空無既然打過,又是唯一一個沒死在他掌下的劍仙門掌門,復真與複本二位道長聽見你的名號,怎會絲毫不知?就算他們輩分太低,不知道好了,靈木道長是司空無的二弟子,見到你也沒防備,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支離骸笑了起來,「哈哈哈……你心思如發,很好!」

陸寄風惴惴不安地望著他,支離骸道:「我被司空無打傷時,他們皆以為我死了,靈木當時絕想不到我會出現。我從前的名號太多人知曉,行走不便,因此才改為支離骸。我原本的名號,叫做眉間尺。」

「眉間尺?」

眉間尺的聲音中聽不出半點心情:「自從被司空無移骨錯骸,眉間尺此人,算是死了……我此行下山,只為了尋覓傳人。此後我不會再下劍仙崖半步,你要如何稱我,都可以。」

眉間尺背對著他,道:「方才那間房子,就是你此後的居處,你隨時可以進來參研解功壁上的功夫,有不懂的儘管問我,明晨我對你好好講解靈寶真經。」

陸寄風忙道:「我還沒答應……」

眉間尺一面往外走去,一面道:「逼你無用,你何時心甘情願,我何時收你為徒。」

短短數語中,已足音杳然,不知走得多遠了。

陸寄風獨自在此地,立著發了一會怔,信步踱至解功壁前,看著壁上的圖文。

這片壁面果真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所刻成的,種種不同的字跡都十分漂亮,有的飄逸,有的端整,有的渾厚,有如一整面書法名家的碑帖一般,賞心悅目。

這些字體配合著一旁的經脈圖,或是簡約的內臟示意圖作出解釋,有時會加入別的字體,對原先的解說加以批駁或是補充。

這些對先人的言論加以批評者,自然都是後輩,他們對本門先人的批評,卻一點也不客氣,直指其非,一針見血。

乍見如此反駁師承之風,原本有點瞠目結舌,但轉念一想,卻感到劍仙門如此風氣很合道理,反而是通明宮那種對師承畢恭畢敬的態度,略嫌鄉愿了些。陸寄風習於研讀數理之書,講的便是道理二字,倫理還在道理之後,劍仙門此點正合了他的脾胃。

陸寄風想道:「看來劍仙門是不講什麼尊卑大規矩的,難怪我處處頂撞眉間尺前輩,他也不以為忤。」

每一段落後方,都會刻上記載者的輩分名號,最新的刻字便是「第七代弟子眉間尺解錄」。他的字體清瘦,翩然有飛升之勢,就像個仙風道骨的名士站在自己面前一般。陸寄風專心地看著眉間尺所刻的這一段:

「六代掌門觀其生亡於仇敵『裂變掌』,不肖弟子眉間尺裂屍謹錄此掌行向……」後面一大段的經脈醫方術語,陸寄風自然看不懂,胡亂想道:

「原來眉間尺的師父叫『觀其生』,這是觀卦的上九爻,象曰:『觀其生,志未平也。』倒是吻合劍仙門的掌門下場,個個都是其志未平而死。」

一直瀏覽到最後,在壁角下端,有幾個小字,刻得較淺,陸寄風好奇心起,取下壁上的手燈照去,低聲念出這幾行字:

「有絕谷之玉女兮,棲列缺而獨悵;聆百歲之鳴駟兮,恨武皇之絕跡。舞寶劍而飛襟,嘯清風而散發,留余影於水鏡,惹千古之斷腸。」

陸寄風正想著這些句子是何意義,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極低的嘆息。

那聲嘆息雖輕,卻帶著深深的悵然,極為哀怨。

陸寄風連忙回頭看,背後只有那巨大的石台,什麼人也沒有。陸寄風登時毛骨悚然,連忙背貼著冰冷的石壁,東張西望。

那陣嘆息已經杳然不聞,冷清清的石室里空空蕩蕩,絕無處可以藏人,怎麼可能會有那聲嘆息?

陸寄風不敢再獨自待在此處,連忙持著燈快步奔了出去,好不容易奔出甬道,用力把石門推回原位,才躲到自己床榻上,包緊了被子。

過了一會兒,漸漸不怕,想道:「剛剛的嘆息聲,會不會是在解功台上被裂屍的前代掌門的鬼魂發出來的?眉間尺前輩以前就躲起來傳音教我練功夫,這八成是劍仙門的習慣,以後我若加入劍仙門,可不能這樣嚇人!」

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才深深睡去。

次晨天方微亮,那名老婦便粗暴地把他搖醒,侍候著他洗臉用飯,帶至另一處清雅的房舍,眉間尺已在此處,示意他坐下,什麼廢話也沒多說,便開始傳教他靈寶真經的真諦,解說至午,下午則教他入門的行氣之法,及一套劍法,要他在七天之內練熟記會。

陸寄風雖比常人聰明數倍,這樣的課程也算甚緊,陸寄風整天幾乎沒有餘暇空閑,到了夜裡,一沾枕就睡著了,睡眠里還滿腦子劍訣與經脈走向。

一連數日,皆是如此,陸寄風連翻翻房裡其他簡冊的時間都沒有,更不要說再度推開石壁,去解功室研究了。但陸寄風也知道:解功室里的記載,對他而言還太過深奧,以自己如今的程度,是不可能看懂的。索性不再去想解功室的事,專心地學劍練氣。

幾日下來,陸寄風漸知劍仙崖上除了他與眉間尺之外,還有那名老婦,兩名僕役,以及一名不知做什麼的男子。兩名僕役都既聾且啞,而且不識字,根本無法與他們談話。

那名老婦雖會說話,但不通漢語,陸寄風試著對她說了些鮮卑話,她也聽不懂。至於那名不知做什麼的男子,陸寄風只見過他與眉間尺交談一次,他對陸寄風根本不理睬,而且時常見不到他,不知消失在何處。

在此處也不知時光流逝,竟一眨眼便過了一個月,陸寄風已學了兩套劍法,一肚子的口訣心法,若要依次修行,恐怕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果如靈木道長所言,靈寶真經乃是深奧的內丹練法,可以將真氣元神化一為三。所謂「無形為魂,有形為魄」,靈寶真經便能將所修成的元神寄在分凝而出的體魄中,達到一人三化之境。

不過若是根基不夠,沒有練成元神就修這套功夫,硬生生以真氣三化,就是「離形化體」,雖能勉強練出一道體魄,行走出入自由,可是本尊若是被制,就無法回體,不是身體死去,就是成為無神無靈的活屍體,下場極為悲慘。

陸寄風知道這層緣由,不禁冷汗直冒,當初眉間尺傳他靈寶真經,並沒有告訴他這一點,實在是不顧他的生死。

這幾日傳功以來,陸寄風遲遲不肯正式拜師,眉間尺也不逼迫。他是此地唯一能與陸寄風說話之人,可是除了武功方面,不管陸寄風說什麼,他都意興冰冷,沒三句就轉到武功方面。不管陸寄風如何激怒眉間尺,或是以言語試探,眉間尺也都冷冷冰冰的,極為深沉,從不為他所激。

在此地既然只有一個話伴,又沒別的事好乾,陸寄風只好把目標鎖定和眉間尺鬥法,以免生活太過無趣。

陸寄風改變策略,不再積極學武功,愛練不練,反正自己也不急著成為絕世高手。

如此一來,眉間尺果然有些急了,見他進展慢了下來,試探性地問了陸寄風幾次,陸寄風也不透半點退步的口風,讓眉間尺什麼都試探不出來,可謂深得本門「學之於敵以克敵」之精要。

眉間尺幾經推敲,最後判斷自己教得太快,陸寄風吸收不了,便放慢了速度,不再逼他逼得像剛開始那樣緊。

陸寄風從此樂得閑暇。不過他還是不大敢再度進入解功室,寧願四處閑步,看看劍仙崖的背後有什麼風景。

陸寄風想道:「只有劍仙門傳人可以進解功室學武功,我又沒答應要加入劍仙門,還是別隨便進去,冒犯了歷代先師,那可不妙。」

雖是這樣想,陸寄風也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得太早,眉間尺盡心傳授武功,萬一將來眉間尺被殺了,他不要求,以陸寄風的個性,也很可能去替他討回公道。那時是否會和司空無結仇、和通明宮為敵,都是未知之事。

陸寄風索性不去想這些問題,讓一切順其自然。對於練武一事,倒是不怎麼心急,何時可以成為高手,他完全不在乎。他的心底實在也不願再下塵俗世間,不如就一生住在這人煙不到之處,徜徉山林,嘯傲雲海。

一天夜裡,陸寄風睡得正熟,恍惚感到有人進入自己房中,他這幾個月來被眉間尺調教武功,內外功法都已有了可觀的基礎,一感到有人,便立刻驚醒。

陸寄風偷偷睜眼一看,那背影依舊一身黑衣,蒙住頭臉,正是眉間尺,伸手取下壁上的一具焦尾琴。

陸寄風從未見過他除了練武之外,做別的事,就連寫字也只看過一回,一看他取琴把玩,頗為好奇,更是小心地控制呼吸,讓自己依然看似熟睡。

眉間尺細細看琴一會,便捧著琴飄然而出。陸寄風頑皮心起,聽他身影急飄引動的風聲遠了,才急忙掀被而起,追了出去。

月光下,眉間尺的背影飄忽若鬼,一直奔入松林之中,陸寄風追入劍仙崖後方的這座樹林,千重樹影掩閉前路,已不見眉間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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