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朱門競豪奢

清鏹數響,兩把快劍斗作一處,很快地便分開,持劍兩人同時往後躍,倒轉劍尖,重新起招。

呼叱一聲,劍光揮劃,瘦長漢子的劍有如連珠,一步快似一步地逼近中年青衫道士。道士衣袂翩連,鏹鏹鏹地幾聲,雖連連倒退,卻一一接下了劍招。

廣闊無比的大廳之上,地面以紫梨木鋪成,兩旁各有三層座階,均鋪著錦墊,坐滿各式衣著的賓客。賓客之中,有的富貴華麗,似乎是貴族顯宦;有的儒雅風流,大有名士氣概;有的戎裝武靠,更有道教、佛教人等。乍看之下,任何人都很難說得出這是個什麼樣的聚會場所。

兩行高階的前方首座,明珠照壁,羅衣執扇,坐在貂皮鋪成的數層華座中的,是個錦衣少年,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容貌端麗,眉宇間有股睥睨高傲的驕氣,身邊還侍立著幾名穿著官袍的護衛。這少年正是安西將軍、桂陽公劉義真,他雖然年齡尚幼,已身居顯要,手握關中一帶的所有兵馬調度重權,也是在場最有權勢之人。

坐在少年下首的中年人,面目清雅,身穿醬紫色蜀錦寬袍。他望著廳中的劍斗,不安地抬手緩緩撫著須髭,緊盯著面前的激斗。

道士的劍勢往上輕挑,便將瘦長漢子直刺而來的勢子化去,逼得他迴轉劍身,再作搶攻。而道士下盤穩固,不疾不徐地或挑或揮,封住了對方的數記快攻,漢子的劍越來越快,座中有些人卻已經轉過臉,不再看下去,拿起身邊紫檀案上的酒盞,悠閑地飲著。

他們已經看出這名瘦長漢子輸定了,失去了法度與攻略,劍法再快也不足懼。

劉義真眉間一揚,見瘦長漢子儘是進攻,而道士只是倒退,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更專心地看著廳中的斗劍,忍不住喝了聲:

「好個劍驕鵠,英雄也!」

劉義真身邊幾名衛士裝扮的漢子跟著喝了幾聲采,以呼應少年的叫好。

瘦長漢子的劍勢雖極快,也自知敗象環生,他早已察覺在場群雄態度間的冷淡,都等著看他落敗,桂陽公劉義真的這聲助威反倒令他臉上閃過一絲羞稔之色,他隨即一咬牙,氣貫手腕,嗤的一聲,揮去的劍發出破空之聲,帶著白霜霜的劍氣,疾刺道士。

道士揮袖迎去,猛烈的劍氣刺穿了道士的袍子,而道士已借著迎上前的這一步,將劍逼近了他,點著他的咽喉。

「著!」

道士叱道,旋即收劍後躍,將劍尖朝下,雙手抱著劍柄對漢子一揖。

瘦長漢子仍持著劍,獃獃地站著,不知是否要結束這一場比試。

劉義真一怔,顯然沒想到他所看好的劍驕鵠會一招落敗,劉義真的神情登時變得十分難看,感到面上無光。那穿著蜀錦醬紫袍的中年人一見到劉義真的神情尷尬,立刻態度自然地笑道:

「呵呵……精彩!精彩!若非劍大俠手下留情,劍只刺穿了衣袖,炅玄子這一臂已經丟了。」

劉義真不悅地冷然問道:「那麼是誰勝了?」

中年人撫須笑道:「劍大俠的劍先刺穿了炅玄子的衣袖,大家都看見了,自然是劍大俠技高一籌。」

劉義真立刻轉怒為喜,道:「炅玄子這道士也有些門道,與劍驕鵠不相上下,只不過稍慢了一點,敗得可惜。」

退回右邊座階的炅玄子臉上,微微露出一抹蔑視,也不爭辯輸贏。在場群雄皆知這只是主人給劉義真面子而緩頰的場面話,也都不以為意。

中年人微笑道:

「刺史說得是。這又是在下輸了,來人啊!」

一聲喝喚,堂外四名家僮,兩人抬著一具平幾,一共兩具,其中一几上堆著幾匹緞錦,另一几上則以銹墊襯置著一對玉碗,薄得幾乎透明。家僮將兩幾放在左邊座階下,此地已陳列了七八個放滿了財物的几案。

「願賭服輸,刺史,這對玉碗還過得去么?」

少年看都不看,傲人地一笑:「長安乃歷朝首都,應是人才濟濟。還有什麼高手,儘管請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老夫這回可要輸個精光了,我看這些什物,不勞刺史帶回,不如在下將府庫鑰匙,打造一副,送到刺史府上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你怕輸光,就叫些厲害的高手出來,別暗藏實力。」

中年人臉上仍帶著客套的笑容,但是不少人也看得出來,他此刻心中絕不好受。

他不是愛惜這些財物,五世富豪的雲萃,不管長安幾度淪於異族,不管戰爭如何侵凌,他總是能以靈活的手腕居中獲利,有如陶朱公般傳奇。而他並不以賺錢為唯一的目的,世居長安的雲萃總是定期開倉施捨難民,聘用了數十名醫者四處免費為人民治病療傷,與佔領長安的朝廷官員疏通打點,好約束官兵不可劫掠某些已經經不起劫掠的地方。

他能做的有限,但已是長安人民所尊敬的富豪;也因此贏得了武林豪傑的交情。

義者不富,這項定律不適用在他身上。

賺取錢財之後,他最想買的東西,就是「義」,他盡量地賺錢好買更多的「義」,能以錢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就是他賺錢的目的。

今天這場盛會,也是他散了無數金錢、費了許多人面,才辦得起來的一場宴會,本以為可以買到國家之義,卻成為這樣的場面,怎不教他悲哀。

自從晉懷帝永嘉以來將近百年,首都西京長安幾度失陷於匈奴、羯、鮮卑等異族手裡,關中百姓仍以漢人為多,在異族的統治下,不免有抑鬱之悲,其中還有不少漢人被迫遷居隴上屯田,離鄉背井。

盼了將近百年,越盼晉朝遷得越遠,竟將首都東遷至建康,朝廷積弱不振,後來又有桓玄作亂,自顧不暇,眼看著更不可能收復長安,關中百姓幾乎都已經放棄了回歸的希望。

想不到京口出名將,小字寄奴的劉裕率師北伐,先平南燕,再平盧循之亂,更收復洛陽,乘勝揮師二渡北伐,竟將羌族所建立的秦給滅了,收復了長安。

關中百姓的振奮之情,可想而知。

晉軍大勝的消息,令流亡隴上的居民們又冒死逃回關中,希望回歸漢人天子的晉朝。劉裕班師返回建康,並遣派最疼愛的次子桂陽公劉義真,擔任安西將軍領雍秦刺史,領重兵守於此地。

桂陽公劉義真生性聰穎,文才華瞻,也交結武林高手、修道之士,可謂多才多藝,劉裕對他的疼愛冠於諸子。雖然他只不過十來歲,也讓他掌理大權,負責鎮守長安。然而,劉義真不知天高地厚,驕縱成性,擔任刺史以來,對左右親信的賞賜沒有節制,放縱手下四齣劫掠民間,十分教長安百姓失望。

雲萃乃長安首富,也是中原世族,他辦下盛宴的目的,便是讓劉義真交結流散於關隴的漢人高手、武林豪傑,以期為晉室出力,一同擊退異族,讓長安不再淪陷。然而,劉義真與他所帶來的親信們卻態度驕傲,目中無人,將雲萃當成了投降之地的一名普通富翁,也將看在雲萃分上而赴席的武林豪傑們當成鬥犬鬥雞一般,起鬨著要比武下注,令雲萃十分為難。

幸好有些較達觀的高手們願意拉下臉,陪劉義真的親信們比劃比劃。這樣的比斗,自然不能認真,高手們也不計較輸贏。耳中聽著劉義真驕狂的誇口,人人暗笑有之,失望有之。若非劉義真的父親,乃是宋王劉裕,收復了長安的大英雄,誰也不容這樣的毛頭小子在此胡言妄為。

雲萃見在場群雄皆已神色懶嫚,對劉義真的比武提議,看樣子已無人願意曲意附和,便開口道:

「刺史府中高手如雲,令人大開眼界,草民已備下薄酒,請刺史移駕就席……」

不料劉義真還是興緻勃勃,笑著擺擺手道:

「不急,聽說關隴一帶所有的高手,今天都在場了,不讓他們大顯身手,那可多無趣!再來比比!我手下除了劍驕鵠,還有更厲害的沒下場呢!大家就來比劃比劃,熱鬧熱鬧!」

一聽劉義真竟把這些一心報國而前來投效的高手當作取樂之輩,眾人已紛紛露出怒容,雲萃更是憂心不已,急著想轉移劉義真的一頭熱,正想開口,劉義真已喊道:

「耶益孤勒!」

從左側座階中走出一名羯族勇士,手持兩對奇形怪狀的長鉤,這對長鉤的一端彎曲,尾端尖銳,在握把之處,做成四指可以穿過的護手,護手上倒鑲著一把月鐮狀的彎刃。鐮鉤外仰,發出藍慘慘的鋼鐵光輝。

劉義真笑道:「耶益孤勒是我爹平燕時,棄暗投明的高手,我養在公府中以來,罕有敵手,你們誰自願跟他比試?勝者本公有賞!」

右側座階上的豪傑們意態闌珊,自顧或飲酒,或木然低聲交談,誰也不想出去耍寶。劉義真更是得意,笑道:

「沒有人敢出來嗎?嘿!本公賞錦緞五十匹,敗亦賞三十匹!」

普通人家傾一月生活之資,也未必買得起半匹的錦緞,這三五十匹對劉義真而言,只不過有如丟只骨頭喂狗。群俠雖未必富有,但也不屑去要這樣的財物,自然沒有人動上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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