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深山,古院。

風雪交加,那男人跪在迎賓石邊,已有兩個時辰。

他的前方是一座爬滿了歲月侵蝕之痕的牌樓,高偉的坊門上,被不斷飛來的霜雪堆積著,幾乎要掩住了牌樓上渾厚濃逸的幾個大字:

通明宮。

牌樓內沿著山徑伸到絕頂,在山勢迷掩,雲雪皚皚中,隱約能見到黑色的觀瓦,與零星的樓角,除此之外便是重巒與松海。

在這煙海浩渺的仙山,一個人所能占的分量,微小得幾乎等於零。

而他跪著,動也不動。

堅毅地瞪著漫漫長階的臉,似乎是由冰的透明,雪的潔白,風的縹緲所揉成的一般,塵世間幾乎難以想像的俊美。乍看之下,跪在階下的他,簡直令人疑心是由這風雪幻化的仙姿。

但他確實只是個凡胎肉身,大自然的嚴寒侵凌著那挺拔的身影……

直到他終於軟倒在地,失去知覺。

風雪呼嘯,席捲蒼茫天地。

「你醒了?」

蒼老的聲音問。

虛弱得說不出話來的他,重新閉上眼,默然不語。

這是第十六度,在通明宮外跪到氣空力盡,失去意識,醒來時已被送到山下的樵戶中調養;七八年來,他連通明宮裡的一個雜役都沒見到過。

幾乎是醒過來的第二天,他的家人派遣來的車馬就會前來接他回去。

出身皇裔貴胄的他,家鄉遠在數百里之外,往返至少要十來天。但是,每一次都在他倒在通明宮山腳下的第二天,車馬就已經停在門外等著接他。每次通明宮中的人總能算準時間,沒有一次出差錯。

這樣的神通,只有使他更不想放棄拜師。

求拜仙師——通明真人司空無。

如果八年還是無法打消一個人的決心,那麼就算八十年也無法改變了。

但是做法會產生調整。

三個月後,隆冬飛雪轉變為初春新芽,冰寒的空氣里,已隱約散出一陣花香。

崖頂的瑞雪也漸漸融為春江,夾帶著冰塊,發出清脆的冰裂聲,流過萬壑千山。

他又來了。

依然是孤身一人,翩雅地乘著駿馬而來。

不管他騎的是駿駒還是駑馬,被他的俊美一映襯下,任何事物都變得似乎比較高貴,就連他走過的草地,也隨之產生一種不凡的感覺。

腰已微彎的老樵夫正在撒米餵雞,熟悉的馬蹄聲令他抬起頭來。

他翻身下了馬,將韁繩遞給樵夫,順手拋了塊銀子在他手上,冷然道:

「這些東西,替我保管一陣子。」

馬上多背負了一個箱子,約莫尺許見方,看來有些沉。

老樵夫接了韁繩,慢吞吞地將銀子塞進腰內的暗袋,以老得顫抖的手熟練地將馬繫上,喃喃道:

「沒有用的,王爺……您還是回家享福吧,這麼多年,誰見過通明宮裡走個鬼影子下來?您是白饒了……」

他連正眼也不看老樵夫一眼,便一整衣裳,再度朝通明宮的方向而去。

老樵夫蹲坐在鎮門石上,目送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嘆了口氣,便輕吟著古調,點著旱煙抽了起來。

這次他撐了六天。

六天後,還是被初春的嚴寒凍昏,差點被剛剛度過冬眠期的野獸撕成碎片。

當他由痛苦的夢魘中脫逃,喘著氣睜開一雙俊目醒來時,見到眼前低矮的木樑,他明白:第十七次的求訪也失敗了。

他痛苦地咬著嘴唇,遍體凍傷的痛楚更是令他難堪。

不管他在山門下如何哀求、如何說明自己求道的真心,這總是唯一的結果。

數年以來,為了見到司空無,在他數度送禮及求見失敗後,一生從未嘗過挫敗的他,好幾次恨得動用了無數人力,放火攻燒整座靈虛山,卻總是一放火便下起雷雨。

他也曾暗中動員官府,以查訪為由,派出大批兵員進攻此山,但總是徒勞無功。通明宮在肉眼看得見的遠方,但是沒有人走得到,好像是雲間的幻影。

他總算明白了司空無的神通,最後他才想到苦肉計。

這些年來,他跟司空無耗著,一生中呼風喚雨的他,所有的信心與尊嚴幾乎要被徹底擊垮,養尊處優的性子也幾乎要被磨光耗盡。

求道之路,真的如此艱難嗎?如果要歷經重重考驗,才有拜師的資格,那麼也應該告訴他必須經歷什麼試煉。而不是像這樣,連機會也不給他!

老人扶起他,喂他飲下傷葯。

「真是何苦……回去吧,回去吧!」

向來根本不理會老樵夫的他,這回的神情不一樣。

「我不會回去了。」

「是嗎?王爺,您的家人明兒定來接您,扛也要將您扛回去……」

「他們不會來了。」

老人持著煙桿的手停住,嘆了口氣。

那一嘆之中的同情與不忍,乍然解開了他多年的疑惑,他確定老人已經知道了他的家中發生何事!

他撐起身子,注視著老人: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掀翻破被,搖搖晃晃地滾下炕,隨手抽起柴堆上的一枝粗柴當做拐杖。虛弱加上遍身凍傷、裂傷,讓他幾乎站不穩,在喘氣聲中,掙扎著走向堆放他的行李之處,拔出了寶劍。

老人一怔,望著他。

當的一聲,寶劍出鞘,他搖晃不穩地握著劍,喘著氣道:

「如果……我一劍殺了你,會怎樣?」

老人握著煙桿的手在抖,混濁的眼珠子望著他,流露出悲哀。

那是深沉的憐憫。

他慘笑了起來:「哈……我殺不了你的,你……你一直深藏不露……這些年,是不是你……你去通知人來帶我回去?是不是你從通明宮把我帶來這裡,逼我離開?說!」

老人表情木然,咳了一聲,粗啞地說道:

「王爺病昏了,由貴府到此山,至少要十來天,老朽怎麼有法子通風報信哪?」

「那我問你,是誰把我帶來你這兒?」

「唉……這些年來,老朽說過幾十次了,有時是獵戶,有時是採藥人家,山上就這些鄰居走來走去么……」

「哈,哈哈……」他的笑聲,比哭聲還要悲慘,寶劍猛然揮去!

老人眼前一花,喀的一聲,那多出來的箱子已被鋒銳無比的利劍切成兩半!

大把的粗鹽散了一地,滾出兩個人頭。

一顆是如花艷婦,一顆是略肥的中年富媼。

「一個……是我結褵二十載的妻子丹陽公主;一個,是自幼的乳母虢國夫人……她們死了……」他的呼吸更急促,危顫顫地將寶劍指向老人,「死在我的劍下……這回,不會有人來接我了……」

老人的臉抽動了一下。

「如果……你不是已經趕到我家去過,怎會知道……發生過這等慘事?」他踉蹌前進了兩步,劍尖已抵著老人的頸子,「你,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能在短短時間內,來回這數百里……?」

劍向前一抵,他頭髮散亂,狀貌憔悴,眼神有如瘋狂,布滿血絲。

「說!」

老人抬起下垂的眼皮,瞅了他一眼,自鼻間發出微不可聞的低哼。

對於刺在頸上的利刃,也毫無感覺一般,只是吸吐煙霧,白色的迷煙在老人的周圍纏繞、纏繞,有如白鶴的飛羽,又像雲海翻騰,而穩坐如山的老人,便是煙海中潛伏的龍。

「你根本毫無道心,」老人終於開了口,低沉地望著那兩顆頭顱,「廿載恩情,一世哺育,你都可以毫不遲疑地舉劍殺了,這樣的人,學什麼道?」

「是你們逼我的!」

他厲聲叫道,一劍便猛地刺來,老人身子連動也沒動,舉起煙桿一擋,便將他格得踉蹌退倒,乒乒乓乓地撞翻了陶皿瓦器。

「棄絕人倫,無情無義,不可能得道成仙,最多只會學得一身術法之後,成為亂世的妖魔,我師又豈能收你這等魔物!」

「你師……?你……」他悲苦地望著老人,「你是……真人的弟子?為什麼你有機會,我卻沒有?我的決心並不比任何人少啊!」

老人冷冷地轉過了臉,徑自吸著煙:

「機會是自己給自己的。這些年來,我悉心照料你,你卻對我蔑視有加,嘿嘿……連救命之恩都不放在心上,你還想要機會?」

他心頭一震,原來那就是試驗?

老人喃喃自語著:

「我早勸師父殺了你這天性澆薄之人,師父一再給你機會,你還不知改過,反而更變本加厲!家累牽絆你,你便殺之;將來師門牽絆你,你也會斷之。見微知著,你已經無藥可救了。」

「你、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是什麼逼我如此?我的苦衷你根本不懂!」

「苦衷?哼!你以為吾師不知你所闖下的大禍?自作者,自受之,何來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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