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蓬萊寺沉浸在初冬的氛圍當中。

夕陽西下,德造坐在正殿窗外的走廊上。周圍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落葉,經風一吹,便嘩嘩地滾動起來。

來到寺里轉眼三天已經過去了。寺里破敗不堪,這是德造事先已經預料到的。傢具及一應物品都沒有,地上雖鋪著塌塌米,但已經朽爛變糟了。屋裡的隔扇上殘留著的紙已經發黃,看上去跟黃土的顏色差不多。

德造住在寺廚裡面,原先地上鋪著的塌塌米,因為看著不順眼,拿出去扔了,他在地板上鋪上一領席子睡在上面。席子、一床棉被以及鍋碗瓢勺之類的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都是從離此很遠的一個村子裡買來的。

德造沒打算在此長住下去。安穩的日子,他早已捨棄了。每個人都有明天,但德造沒有。雖說上了年紀,但他壓根就沒想過要找一個比較固定的能夠安身的地方。迄今為止的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他早已習慣了。從一開始,他就一直這樣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

他偶爾也想過找個地方休憩一下,如果能夠的話。確實,他有這樣的打算。當龍海勸他在寺里暫住一時的時候,他猛然間也覺得有點兒累了。兩三個月——對,就兩三個月。已經奔波了大半生了。自他浪跡江湖以來已有三十餘年,他有點兒厭倦了。他突然覺得很需要過上兩、三個月安適自在的生活。這也許是由於年齡的關係。終於他原諒了自己的怠情,住進了這座廢寺。

但是,德造心裡清楚,這兩三個月危險四伏,決不可能一帆風順、高枕無憂。安和秋肯定在發狂般地尋找他的下落。不用說,警察也在追蹤他。警察並不可怕,最令他擔心的是安和秋。德造十分了解他們兩人殘忍的性格。這兩人殺人狠本不當回事。只要發現了德造的蛛絲馬跡,他們便一定會殺奔前來。其主要目的,便是逼他說出錢的下落。這是安和秋的一貫伎倆。

德造帶著從淺間當鋪搶劫來的四千元現金離開現場後,沒有到事先約好的見面地點碰頭,便獨自一人逃之夭夭。事先他並沒想過要這麼干,只是當他看到安和秋髮狂般地強姦母女二人的時候,對於這種卑鄙的行徑,他再也不能忍受了。在和他們結夥之前,他雖知道他們有強姦的惡癖,但卻沒想到他倆會如此無恥下作。

搶錢還情有可原。實在控制不住,必欲強姦女人,那就換個地方也行。忍無可忍的是,他們竟把所有的家庭人員都趕到同一間屋裡,當面對女人實施強姦,這簡直比要她們的命還要殘酷。

當時,德造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們。其實他早就有心要離開他們。他之所以鬆開綁縛淺間當鋪老闆藤兵衛的繩索,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這樣做,並不是出於為了讓人抓住安和秋這樣一種明確的企圖。但是,如果他倆真被抓住了,那更是求之不得,他心裡也不是沒有這種念頭。安和秋在與德造結夥以來的三年內,殺死了兩個人。如果抓住,被叛死刑無疑。即使是判了他們死刑,他們也是罪有應得,德造心中暗想。

出乎意料的是,藤兵衛居然撲向了匕首。

他鬆開了藤兵衛身上的繩子,安和秋不會不懷疑。他倆在這方面,嗅覺一向是很敏銳的。兩人比狐狸還要狡猾,疑心很重。而且,德造獨吞了四千元現金。一升米才四十文錢。手頭有了這麼一筆巨款,十年之內,可以啥也不幹,坐等吃喝了。安和秋於心不甘,他們決不會就此作罷。為了追蹤出賣他們、掠走巨款的德造,他們必然會使出渾身解數,把整個人生都作為賭注押上去。

這一點,德造異常清楚。

安和秋在黑道上熟人很多。而罪犯的耳朵都是極尖的,安和秋肯定會混跡於他們中間,打探消息。不定什麼時候,德造的行跡就會被他們發現。

雖說只有兩三個月,但德造必須考慮好在安和秋到來之時,如何對付他們。當然,警察說不準也會跟蹤而來的。

能夠採取的對策只有一個,那就是選擇好退路。蓬萊寺位於奧茶臼山山麓。寺後便是大片的原始森林。只要躲入深山,對方就無計可施了。不過,那樣一來,連德造自己說不定也會迷失方向。奧茶臼山的山脊緊連著赤石山脈的主峰赤石岳。

這裡是有名的山嶽地帶。德造對山是全然陌生的,他真擔心一走進去便再也出不來。

為此,他覺得有必要預先進山踏勘一下。

——明天就進山。

暮色漸重,遠處的山脈籠罩在夜幕之下。德造凝眸遠望,心中自語道。

他做好了進山探查的準備。

即便是呆在寺里也無事可做。如果要動手修補那些損壞的地方,要做的事情可就實在太多了。但德造根本沒心思去管這些事。不管怎麼說,他不過是在這裡暫避一時。

每天早晨,帶上乾糧進山。最初幾天,他先在寺的周遭溜達,天黑之前,再背著乾柴返回寺里。燒火需要柴禾。雖剛進入九月下旬,但每逢早晚的時候,便感到寒氣襲人。照此下去,再過一個月,如不生火,肯定會凍得受不了的。德造思忖著。

進山後,實際情況要比想像的艱苦得多。因對山裡的情況不了解,到處都是河流、山澗和斷崖。根據地貌可以明白各處的地理情況,但這需要有判斷力。沒有在山裡生活過,便不可能具備這種洞見。

德造不厭其煩地出入於深山之中。

這已經是德造來到蓬萊寺的第十三天了。

那天,德造照例早早地進了山。過午時分,登上了奧茶臼山的支脈,然後折返。他是初次到這裡。

下邊是一片叢生著山白竹的斜坡,根本就無路可循。德造沿著若有若無的野獸踩出來的小道在山裡轉悠了這麼多天,對山裡漸漸地多少有了些了解。他想穿過這片山白竹,說不定就能有近路。突過去以後,如果無路可走,大不了再返回來。

沒走多遠,德造猛然停下腳步。他感到周圍似乎有什麼動靜。一種也許根本說不上是動靜的動靜。他憑的完全是自己直覺。一陣恐怖襲來,德造頭皮直發緊。

他立即探手入懷,匕首就插在他纏在腰裡的白布帶上。他的手握住了刀柄。

四周毫無動靜,只有風輕輕地吹著。山白竹的葉子隨風搖曳,晚秋的陽光把原野染成了一片焦黃色。

德造站在那裡好一陣兒,什麼也沒有發生。

德造轉過身去。他覺得山白竹叢中潛藏著什麼東西,不知是人還是野獸。他想決不會是人。如果誰尾追他,那麼,他早就應該下手了。多半是野獸,這一帶熊、鹿、野豬很多。

突然,他收住正往回走的腳步,發現右手的樹叢中有東西動了一下,一個褐色的小東西。

德造走近前去。

褐色的小東西是一隻狗仔。它的旁邊是一隻母狗的屍體。屍體已經腐爛,正發散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母狗的牙齒呲露在外,一副心有不甘的神情。這是一隻體格健壯的母狗。狗仔用四隻小短腿不停地圍著母狗爬來爬去。它搖晃著身體,顫抖著,似乎馬上就要倒下去。

德造造默默地看著,眉頭緊鎖。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他不由地長出了一口氣。山白竹叢中,一隻狗仔的動靜,他憑直覺捕捉到了。在這一點上,他對自己很滿意,這說明他心裡沒有絲毫的麻痹大意。

但他緊鎖的眉頭並沒舒展開。因為他看到了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狗仔很快就要死了。從屍體上散發出來的腐臭氣味推斷,母狗大概死於兩三天前。狗一死,便沒了奶水,狗仔拚命吮吸著想喚醒母親。這樣不知已有幾天了,很快它就會無力地倒下。也許明天,它就會追隨它的母親而去。死的陰影已經籠罩在瘦弱的狗仔身上。

要沒看到就好了,德造暗想。

終於,德造邁步走開,他對狗仔不感興趣。對狗、貓都不感興趣。狗仔也許明天就要死了。雖然他覺得可憐,但也僅此而已。德造無計可施,這個生命與他無關。對於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他一向漠然置之,這是他的處世哲學。

走出山白竹叢林,德造停下了腳步。他有一種割捨不掉的感覺,這真不可思議。狗仔不知母親已死,拚命地要喚醒它。他會爬來爬去,一直呼喚下去,直到精疲力盡倒下去。也許在今夜,也許在明天,腿一軟,倒下後它將不再起來。狗仔發出一陣低低的哀鳴,終於合上了眼睛。

德造的眼前不禁浮現出這樣一幕悲慘的場景。

千脆讓它痛痛快快地死了得了。

德造下了決心。死神在慢慢地逼近它。狗仔在死之前,精神上受到極度的折磨,靈魂在悲哀當中痛苦地掙扎。雖說是與己無關的生命,但明知其靈魂會受創傷卻置之不理也太不近情理了。如果幫它結束生命,其靈魂還可得到安息。

德造又回頭走去。

小狗仔步履蹣跚來回爬著。

德造一把抓起小狗。小狗皮包骨頭輕得象一團棉絮一般。德造正要摔出去,他突然發現小狗正在發怒。他低低地吼叫著,德造把舉起的手又放下來,看著手裡的小狗。它齜著牙,不,是張牙舞爪在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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