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飢餓島 4、飢餓島

「我根據當年庫拉西島的慘狀,如實地描述了在島上發生的一切。」

尾形遞過來自己沏的茶。

「是的,這本書我已拜讀過了,可不知是否還有什麼沒有寫到的地方?」

原田義之感到不解,是不是還刪減了什麼呢?

「例如,有什麼呢?」

尾形轉了轉椅子,作出一副隨和的神情,使人感到對方的要求可以得到滿足。

「例如,軍官和士兵們的相互傾軋之類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嗎?」

原田說明了自已前來拜訪的原委——父親是從庫拉西島歸來的生還者,可卻對庫拉西島之事隻字不談,僅晚年說過一句,「庫拉西島棲有惡魔」。因而,讀了尾形的著作,特前來拜訪。

「那個,也是有的。可是,作為我的方針,是不描述憎惡。若是描述了憎惡,那即便是事實,顯而易見,也是要傷害他人名譽的。我寫這本書的宗旨是:超越恩仇,我要與我自身的戰爭訣別。」

「難道不能請教了嗎?我來並沒有別的意圖,僅僅是想知道父親所說的惡魔是指什麼?」

原田將在大學醫院工作的名片遞過去。這樣,尾形才不會緘默,才不會生疑。

「好吧,坦率地說,軍官中沒有一個餓死。據說是為了保證營養,配給了足夠的維他命之類的藥品。在衰弱待死的士兵中,咒罵軍官的人也不少,其中還有人發泄出,說要殺了軍官之後再死……」

在這一席話里,感覺到尾形指的是反抗。與鉛字上的東西不同,歲月的流逝已將憎惡變成了單純的回憶。

「就只有這些了。真正的憎惡嘛,那只有在司令部拋棄軍隊、逃離海島的時刻,才清楚地表露出來。」

「司令部,是全體嗎……」

「是的。在戰敗前六個月的時候,飛行艇在夜半時分來接人。接走了司令官以及高級將領,名義上是去商議作戰計畫,而事實並非如此。在留下的人中有幾名中尉。」

「……」

「怨嗟聲出現了。有人說,要是能活著回去,找到他們非宰了不可。眼睜睜地瞧著戰友們相繼死去,不知何時將要輪到自己,而那些營養充足的高級軍官們,卻乘坐飛行艇溜了,怨恨也是理所當然的。」

「尾形先生又是如何呢?」

「哦,那種情況下嘛,當時我也同樣。」

「是沒有在戰敗前就被俘虜的士兵嗎?」

這又是一個問題。萬一父親等四人未被派往庫拉西島,那就與事件不合了。但是,用偽名就無法進行調查,國家機關是不會將俘虜記在文獻檔案中的。

「沒有被俘虜的。為什麼呢?因為從戰爭開始後,有誰看見過所謂的敵人嗎?」

尾形苦笑了。

「是嗎?……」

可以明白這種回答。原田感到失望了。父親在科羅拉多州作過俘虜,是編造的了。這,為什麼父親……

「在那兒是否有過名叫島中的軍醫大佐和名叫中岡的軍醫大佐呢?」

「島中和中岡?……」

尾形偏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不,沒有那兩個軍醫。倒是有個叫廣里的軍醫大尉和叫竹澤的軍醫中尉。廣里是醫長,其餘都是護士。」

「確實是這樣嗎?」

「是的,因為還有記憶,再加上寫書時進一步調查核實過。不會錯的。」

尾形浮出了微笑。

「可是……」

原田突然無話了。兵籍簿里一清二楚地記載島中和中岡被派遣到庫拉西,歸國是在昭和十九年一月。

「父親說,那兩位軍醫大佐,曾在那兒待過……」

「奇怪呀,那樣的事……」

說到這裡,尾形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疑惑的神色消失了。

「那個,也許是『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軍醫吧?」

「在研究所——研究所也有軍醫……」

原田邊說邊覺得自己太傻了。

「您們與研究所沒有交往嗎?」

終於改變了這種局勢。原田感到茅塞頓開,因而喜形於色。「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存在,在書中也曾讀到過,但卻沒有把島中、中岡與研究所聯繫起來考慮。「飢餓島」的印象太強烈了,原田總是先入為主地認為,事件的某種重要因素潛藏在一幅有四千五百人餓死的、令人辛酸的地獄圖中。

「那地方,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尾形輕描淡寫地說。

「另一個世界,您能談談嗎?……」

「我們是雞犬相聞,互不相往,歷來都是這樣。研究所隔著一片潮濕地帶,到那兒因為有屏障,所以不能進去。從前,那裡是赤痢、痢疾、鼠疫等危險病研究所,所以禁止任人進進去。到那裡,如同下地獄一般。那裡,從任何地方也得不到糧補給,不,更為惡劣的是,簡直連一點兒耕地也沒有,情況也許比我們更慘。司令官下了一道殘酷的命令,對方的士兵嚴禁到這邊來。最後為了預防傳染病擴散,全部毀滅了那個地方,並且用藥品徹底消毒……」

「真是活地獄,慘不忍睹啊!那麼,所里有多少人員呢?」

「由於指揮系統不同,連司令部也不知道。反正都是些魔鬼。不過,我想有二十來人吧,因為那兒的建築物不大……」

「那麼,是一塊兒撤退的吧?」

「不。」尾形一邊換茶,一邊搖頭,「聽說研究所全部毀滅了。」

「是餓死的嗎?」

「大概不是吧?戰敗後,特設醫院的船來了,也到研究所去轉了轉。據說無一倖存者,並且研究設施全部破壞了,也許怕細菌擴散,是燒毀的。」

「那麼,連司令部也不知道就燒毀了嗎?」

「是的。」尾形很自然地回答,「四千五百人餓死,簡直是當代地獄。而關於研究所的事,簡直就無人去想了。」

「那特設醫院的船,在靠近研究所時,見到屍體了嗎?」

「你……」

尾形擺了擺手。

「屍體,被活著的人扔進了海里。不過,到了最後就被用來培植蛆……」

「問題在於,連屍體也沒有,在你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全部消失了……」

「是那樣。比我們還早,就己死絕了吧?因為就連栽培薯類和南瓜的耕地也沒有。相反,在五千幾百人的軍隊中,有農業專家,漁業專家,就連偷盜專家都有,幾乎什麼事都能幹。即便這樣,還是餓死了四千五百人。由於有許多漁業專家,在最初的日子裡,靠捕魚維持還不至於挨餓。不久,就用炸藥大量炸魚,這樣魚也就不再靠攏來了。稍後,用炸毀岩礁的辦法又可以暫時捕魚。真是惡性循拜。不久,炸藥沒有了,捕魚的力氣也沒有了。那麼可以想見,二十個人,便會在一瞬間就死絕的。」

尾形強調說。

「是嗎?……」

「我們的命運可能還算好的,即使是作為同一歷史電影拷貝中的一個畫面,在戰史中也還有記載,出版物也可以證明。然而,因為研究所的人們,沒有歷史的見徵人,就被湮滅在畫面與畫面的連接處了。與這種相類似的事情,一定還有很多吧。」

尾形的聲音低落了。

「確實是……」原田點點頭。「可是,尾形先生,那個研究所是部隊所屬的吧。難道不知道它是屬於哪個軍種,哪個部隊嗎?我想,那個全部毀滅的部隊的家屬也一定收到了死訊的公報吧。」

「這是慣例。」尾形平靜地說。

「這是慣例?」

「在南方戰線,哪個系統的部隊都很少,即便是在一個島上,有陸軍也有海軍。倘若往某島運送軍隊,而船在中途被擊沉,這些士兵便爭先恐後地又由游向附近的島嶼。飛機也會意外地著陸,就連殲敵機也是如此。在庫拉西島,就有三架飛機。這些人到戰敗時,名義上當然都是戰死的。不過,真正的死因是餓死的。當時,完全是混合部隊,而且部隊基本上都是從關東軍抽來的,同一部隊被拆散派往這個那個戰揚,根本就不著邊。因此,研究所的人員怎麼能正確記錄呢?實際上,寫《飢餓島》這本書時我進行調查,在這個問題上就摸不著方向——就是說,缺乏正確的記錄。研究所的人員,大概是從各個部隊抽調彙集的。因此,那些人員就成了在某地戰死的吧,可能是在中國大陸,也可能是在某島上……」

「是這樣?……」

原田感到渾身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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