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泥娃娃 第二節

在新宿的人群里,冬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有一個跟蹤者。

他沒看到那人的臉,也沒有看到那人的打扮。

只是種直感,不知是誰,躲在人群里,透過來執拗的目光,直感上,冬村遇到了那目光,但沒能找到那個人。

「有人跟蹤,不要回頭。」

冬村對豬狩說。

「跟蹤者?是怎樣一個傢伙?」

「不清楚。象是巧妙地跟在我們後面,也許從我們出了醫院後他就一直盯著我們。」

「真是胡鬧!抓住他問個明白。」

「不,不行!要是讓他意識到我們已覺察到有人跟蹤,說不定馬上就會停止跟蹤的。」

「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就這樣徑直去上野乘列車。難道他也要跟到仙台不成?不管怎麼說,我就裝作沒意識到,讓他跟下去。他一旦粗心大意,我便可以記住他的面孔了。萬一失敗,也就無法挽回了。」

「明白了。不知他會不會跟蹤我,你回來以前,只要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我就一直靜靜地等著。」

「就這麼辦。雖說不知是誰派來的,但通過跟蹤者的露面,我們可以推測犯人開始動搖了。」

「這一定是嫁禍於人。」豬狩哼哼唧唧地說,「越來越有意思了,不過,你還是小心的好。因為單純跟蹤我們是沒有任何益處可言的。說不定會有什麼出乎意外的企圖。」

「這個,我會當心的。」

「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是八月十九,估計二十一日能回來。」

「好吧。」

「再見!」

來到新宿車站,冬村和豬狩分了手。出了站台,乘上了山手線,車上很擁擠。跟蹤者會怎樣呢?就這個擁擠勁,可真是無可奈何。上野站也是一樣,推推搡搡的,潮水般的人流。站台上也是滿滿的,儘是乘客。冬村再也沒有遇到那種從遠處透過來的目光。也許是已經習慣了那種直感吧?即便存在危險的兆頭,恐怕也很難馬上感覺到。

又乘上了列車。

弄了一個靠窗的座席。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地掠過。

——跟蹤者?

不管跟蹤者是從什麼地方派來的,這都證明了真正的犯人一定躲在某一個黑暗角落裡。而且,真正的犯人開始為冬村的行動而產生動搖了,這是種有效用的反應。只是,象豬狩說的那樣,犯人那邊採取派遣跟蹤者這種冒險的行動窺探冬村的動靜,是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的。那麼,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

——是想殺死我嗎?

冬村想。萬一真是這樣呢?也許犯人會這樣想:如果殺死了冬村,刑警便會放棄對井上被害事件的搜查。事實上,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因為倉田招供之後,死掉了……

冬村買了威士忌,喝了起來。

——到底是誰殺死了井上呢?

突然,腦海中迴響起松澤醫師的話。他說,不明白為什麼患者不殺醫師。確實,迄今為止,從沒有過類似的案例。不管結果有多麼悲慘,患者充其量不過將醫師的的過失當作索取賠償的對象罷了。倉田也是一樣,把妻子的死提交了法庭。從患者方面說,存在這樣一種觀念:醫師即使出現什麼過失也是由於善意導致的,而決不是惡意故意犯下的錯誤。

不過,從松澤醫師內心對患者不存殺意的懷疑來看,有可能被殺死的醫師也是有的。當然,不能原原本本地生吞活剝松澤醫師的話。松澤在敘述對倉田無罪的心證的同時,也許又暗示了殺害井上的兇手存在於醫師同患者的關係之外。這種暗示同冬村的直感是一致的。冬村甚至想過兇手是倉田,或者是被奪去了妻子的深江的話,是不可能找到間隙將井上推下樓去的。若是女人,則可能。

問題的要點就在於井上對女人不存在介心。

冬村的視線模糊了。湯川理惠?難以想像。那天晚上她在公寓。雖說沒人證明,如果不值班的湯川在醫院,並且又被別人發現的話,就難以解釋清楚。所以,如果真的湯川是兇手的話,她也會值班的晚上下手,或者選擇別的地方。而且,還有心證。

冬村認為她清白無罪。湯川對井上絕望了,這是真的。如果可以相信她口頭上說的,——她說想離開井上,那麼,面對那個詛咒一樣地大口喝威士忌等待性慾產生的井上,湯川是沒有足夠的理由對他心懷殺機的。

深江洋子也是一樣。有不在現場的證據。她忘掉了井上的事。井上只不過導致了她同丈夫的分手。她,同其他男人同居了。

這樣一來,醫師與患者這條線索還是不能丟掉的。

過去沒有案例,只能意味著難以理解。將器械遺忘到病人體內的醫師,接錯了氧氣瓶的醫師,丟下病人使之致死的醫師,胡亂地切開病巢的醫師,為作研究進行人體實驗的醫師,——僅僅是每天報紙上登載的,便不勝枚舉。這麼說,如果出現某一個患者對醫生產生殺機的情況,也並非不可思議。

哪個工人模樣窺視井上公寓的男人到底是誰呢?還有,倉田彌留之際說盡的「球」里到底含有什麼意思?

冬村猛地抬起了頭。

——跟蹤者,莫非是……

妻子水津突然消失到黑暗之中去了。跟蹤者會不會就是從黑暗中竄出來的呢?

他搖著頭,否定了。那沒能找出任何理由的失蹤,整整一年了。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被誘拐、監禁,然後施以暴刑,慘遭殺害,他的腦海中不時浮現出妻子那蒼白的肢體……

他感到妻子的幻影在衝擊著自己。這種不合道理、令人難以接受的怪事,象一陣劇烈的疼痛折騰著冬村,他甚至感到了肉體的苦痛。也許正是妻子這種令人費解的失蹤給他的心上投下了永久的陰影,促使他不能不採取積極的行動。結果,他參與了這次殺人事件的調查,冒著被解僱的危險,著手追查不知有無的犯人……

冬村微微地笑了起來。

列車過了福島。

到仙台時,已是傍晚時分,繁華的街上早已是一片燦爛的燈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日。晚上,冬村去拜訪了東北大學醫學系外科的長部副教授。

長部選了仙台站附近清水小路的一家小菜館。

「在小菜館接受刑警的訪問,也真夠蕭灑的吧?」

長部訂了酒和菜,笑了。

「而且,象是有點敷衍了事的。」

「哪裡哪裡。」

長部給冬村斟了啤酒。

長部副教授曾是井上的同事,而且兩人的關係不錯。額頭中央有些紋紋,象是平家蟹的甲殼了。從他那額頭擴展開去,整張臉都是酒氣滿面的,很紅潤。

「因為你是追查殺害井上犯人的刑警,看來我不能粗略地講哪!」

長部倒著啤酒,氣喘吁吁地說。長部這人,喝起酒來,從來不在乎酒友是何許人。一開酒瓶,就是心情愉快的樣子,於是滿面春風。而且,他對冬村刑警也很有好感。他知道,除了特殊情況,刑警從不喝別人請的酒,更不用說工作過程中了。看上去,冬村並沒憂慮和不安的神色。冬村那端莊的容貌,高高的個頭,總讓長部感到他與井上有些相似。不過,井上內心的深處象是有一個陰暗的洞窟,很陰鬱;而眼前的這個冬村刑警似乎也含有與井上一脈相承的陰影,透著內心深處追蹤獵物的冷漠。

「從何談起呢?」

加了酒,長部問。

「井上醫師和您曾是同事,您是副教授,而井上醫師卻去了東京命歸九泉,一明一暗,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

「那傢伙,只所以離開大學,是有他個人原因的。」

「能說明一下嗎?」

「這有關死者的名譽,還是不說的好……」

長部含糊其辭,喝了一陣酒。

「不過,說歸說。」咚的一聲放下杯子,「好人!」

長部那散著酒光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苦澀的陰影。

竹森弓子——

大學醫院的護士。當時二十四的竹森弓子姿容端麗,與眾不同。個子又高,生長在東北,膚色白凈,兩隻深徹透明的大眼腈讓人想到山中的湖水,使她的存在格外顯眼。

很多獨身醫師想把竹森弓子弄到手。竹森弓子生於農家,家裡不怎麼富裕。即使得到了弓子,恐怕也不會有結婚的打算。但是,不少男人認為,即使那樣也值了。長部便起其中的一人。

井上沒有表示出對竹森弓子的關心。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一次偶然的變故,給井上的性格蒙上了暗暗的陰影。青年醫師特有的那種夏日的光亮消失了,染上的是一層陰鬱的色彩,令人感到東北特有的冬的氣息。

但是,長部認為,井上才是最危險的強敵。雖說井上沒有流露出關心,但不能斷言他對竹森弓子沒有興趣。弄不好,會恰恰相反。

結果,正如長部擔心的那樣。竹森弓子自己靠近了唯一無視自己的井上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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