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醫務法庭 第五節

他走出警察署時,已是夜裡。天,漸漸瀝瀝的,梅雨的季節。

倉田總算平靜了下來,去日比谷的停車場,開出停在那兒的小型汽車,回家。

頭腦里清清楚楚地記著在警察署看到的晚報。報道是向著倉田的。一個不知該怎麼鬥爭的平民,在法庭上只好喊出「殺——」。報道描寫了倉田那種深深的萬般無奈。

——殺了他。

倉田口裡嘟嚷著。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他鐵了心。那是一種驅不散,拂不去的殺機。倉田猛地覺得似乎這種殺機從最初便產生了,並且象一股腦涌而出的瘴氣,漸漸地膨大了起來,甚至要爆炸了。沒想到能勝,即使輸了也無關緊要,這就是他的全部心情。他只想消散心頭積蓄的那些稀溜的不快。而那可恨的裁判長又無情地在他的心頭上蓋了個厚厚的蓋子。他悶極了。

倉田猛地加大了油門。

心頭上蓋子的下面,有東西在沸騰,在翻滾。

視野中漸漸浮現出了醫院那觀代化的建築,燈火通明,門前有一個停車處,鋪著草皮。旋轉門旁的水銀燈在蒙蒙的細雨之中,點綴著夜晚的畫框。他看到有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兩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裡,正要進門。

——井上!

倉田冒著烈焰般的雙眼緊緊盯著那個人的背影,就在這一瞬間,傳來了可怕聲音,一輛巨型卡車迎面開來,急剎車!玻璃破碎,車體軋壞,震耳欲聾的聲音。倉田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蘇醒過來了嗎?」

男人的聲音。

感覺,似乎顛簸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條船上,暈,意識,模模糊糊的。最初,一團亮光逐漸進入視野內,又漸漸向外擴散,浮現出了一張男人的面孔,又過了片刻,他才知道,那聲音是井上醫師的。

「有什麼了不起?你這小子!」

明白那人是井上時,他真想破口大罵。但是,也許是因為麻醉的原因吧?有氣無力。一說話,渾身上下一陣痙攣般的痛楚。

「我來看望你,」井上的瞼上沒掛一絲笑意,「發生了交通事故,你被抬到了這兒,很不幸我值班,截掉了你的右臂。」

「右臂——截掉!」

倉田呻吟著,這時,他才意識到右肩象是被強行按在了那兒一樣的麻木。想動一動指頭,但沒有神經。

「粉碎性骨折,只好截肢了。不僅是胳膊,肋骨也取掉了四根。」

井上做事務性的說明。

「是……,是你乾的吧!」

倉田想坐起來,但身體被皮帶固定在了床上。

「別起來。」

護士湯川理惠按住了倉田。倉田早就認識她了,那是妻子住院的時候。

「請你說話客氣一點,是先生救了你的命。」

「殺!還是把我殺了吧,你……」

「不能殺!不過,你不想活的話,請隨便。我,是不會勸止的。」

「您在說什麼呀?!對這樣一個重傷病人。」

湯川理惠責備井上,聽上去,那口氣很強硬,近乎斥責了。

「你給我閉嘴!」井上冷冷的聲音。「這傢伙說過要殺死我的。要殺我,就趕緊好起來,快快出院。截掉了你的有臂也許很不如意,但一隻胳膊也是可以殺人的。」

「是的,能殺!殺你這樣的小子,還需用兩隻胳膊?!你一定是故意截斷了我的……」

倉田把憎惡的目光投向高個子的井上醫師。雖說那目光並不具有殺傷力,但還是令人難以忍受。

「難道你還想訴訟,說我故意傷害不成?!」

「先生!」湯川理惠嚴肅地說,「你要是對病人採取這種態度,我可要去報告院長了。」

嚴肅的態度,凜然的語調。

「好吧,給病人注射鎮靜劑,讓他做夢去吧。」井上丟下這麼一句,出去了。

「給我換一個主治醫師!」

倉田對正在注射的湯川理惠說。

「手術中井上醫師執刀,所以不能隨便更換醫生。」

「遇到這種主治醫師,我寧願死了。那傢伙,一定是故意截斷了我的胳膊,一定是這樣。」

倉田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望著天花板,嘀咕道。

「倉田,」湯川理惠的口氣突然硬了起來,「夫人真可惜。不過你若是怨恨井上先生的技術可就是你的錯了。我聽參加夫人手術的同事說,將子宮全部切除是正確的。」

「撒謊,你們都不可信!」

「不,那是真的。即使內心痛苦,也該正視現實。」象是在勸導他,湯川理惠低下頭看著倉田的雙眼,替他擦掉額頭的汗珠,「截斷你的右臂時,我也在場,這也是真的。如果你覺得有什麼不好,那就是井上的性格,要怨要恨的不應是技術,而應是他的性格。」

「性格?……」

「是的,井上醫師少言寡語,而且,一副不信任人的樣子。說明解釋的不足和外科技術的高明之間的差距,常常成為病人憎恨他的原因。」

「會有這等事!」

倉田一口否定,這解釋是用花言巧語來蒙人,就連裁判官也不例外。如果說井上的手術是正確的話,那岩田醫師為什麼要那樣……

——這是不可能的!

如果由岩田醫師執刀的話,妻子便可不會失去子宮,治好病,而且如果是其他醫師,自己的右臂也許不用截掉,——這種令人瞠目結舌的因果,化作一團烏雲,籠罩在倉田的眼前。

注射的藥物生效了。自己的身體漸漸消失在濃濃烏雲之中。

——右臂沒有了。

籠罩在四周的烏雲,是令人恐懼的絕望感。抽掉了四根助骨,又沒了右臂,自己簡直如同一個活屍了。除了開計程車,倉田沒有其他任何求生的技術可言。開車,要是沒了右胳膊……

——怎麼辦才好呢?

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他想揮動右臂驅散那籠罩在眼前,正在吞沒自已的烏雲。右臂的手指碰到床了!洗褪了色的床單碰到了手指,手指摸索到了床單——

「胳膊!還有右胳膊!右臂不是還在這兒嗎!你們!盡撒謊!為,為什麼!要撒謊?!」

扭轉著腦袋,倉田大叫著。

湯川理惠看了看倉田的臉。眼睛半閉著,顴骨高高地突著,眼窩深陷。那是一張落魄不堪的臉。

「別撒謊了!看!手指不是動了嗎!我抓住了床,還有床單!」

倉田用「指頭」「揪住」床單,一個勁兒地叫個不停。

湯川埋惠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她悄悄地巡視倉田身上的被子,倉田的右臂從肩膀頭截掉了。她又看了一下倉田指頭可及的大約位置處的床單,倉田象是正用自已對右臀的執念猛抓那兒的床單。湯川理惠甚至感到自己也看到了一隻虛幻的胳膊。

她出了病房,直奔醫務室。

井上正在那兒喝咖啡。

「請不要嘲笑我,我,看到了倉田胳膊的,幻影……」

湯川報告了倉田的幻覺,以及由此觸發的自已看到的那個奇怪的幻影。

「別管他,那小子出現了梵托姆癥狀。」

井上若無其事地說。

「梵托姆?」

「即幻影肢癥狀。過了幾年以後,病人仍會對截掉了的手腿產生一種活生生的感覺。尤其是手足都切掉的人,更易出現這種癥狀。指尖甚至會有痛疼的感覺。可以說,這是精神病的一種,或者說是再生願望的一種反映。我們可以認為,人在低級動物階段時,肢體也可以象蜥蜴的尾巴那樣進行再生。梵托姆癥狀便可認為是那種記憶的突然性復甦,那傢伙失去了胳膊,很快就產生了這種感覺。」

「是的,感覺到根本沒有了的東西嗎?」

湯川的臉色蒼白。

「是的,可以用根本不存在的手指去抓東西感受疼痛。」

「人的身體,可真是一種殘酷的……」

湯川理惠嘀咕了一聲。

「不是身體,殘酷的是精神!」

井上這麼扔下一句,出去了。

八月二日,倉田明夫出院。

湯川理惠把他送到醫院的大門口。

「多多保重,不要胡思亂想的了。」

「……」

倉田沒有回答,臉色蒼白,微微一笑,轉過身去,走了。湯川理惠目送著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陽光閃動的大街上。看上去,失去的右胳膊反而更重,有點高高地向上聳著。

倉田年子豁出命來尋求失去的子宮,倉田會不會再去尋找失去的……

殘酷的是精神!她猛地記起了井上說過的那句話。

直至出院的今天,倉田也沒有把內心積壓的精神告訴井上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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