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醫務法庭 第三節

辦完了妻子和孩子的喪事,倉田精疲力盡了,幹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來。他整整睡了幾天。幾年以前,妻子在附近神社的牆根折了一塊棣棠的枝子,插在院子里,生了根,每年發芽。今年依舊如往年,但讓人傷感,倉田的心裡空極了……

第六天,倉田驀地起來了。他象是被什麼迷住了似的,直奔中央醫院。

雖說知道了妻子和孩子的不幸,但是,別說花圈,醫院連封唁電都沒發。從心底里說。倉田並不是奢望得到這些東西,但是,在這家醫院接受手術治療的人,因手術而導致了那麼悲慘的結果,手術的正確與否估且不論,略表哀掉之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只不過這樣想而已。哪怕是發一份唁電,獻給二人的亡靈,也可算作醫院歉意的表示。從而消除倉田內心的怨恨呀!

但是,半個字的問候都沒有。

倉田先生見了事務長。

「我想要妻子的病歷卡。」

他剋制著自己的感情說。

「夫人的病歷卡……」瘦瘦的事務長本是一副疑惑的表情,聽到病歷卡,又緊張了起來,「要那個幹什麼?」

「要請其他醫院給證一下。」

「你,你是不是存心跟我們醫院找喳兒?」

「我想方設法見到諸位先生,但沒能得到令我心服的解釋,岩田主治醫師說:『要是我,不會全部切除』;而井上醫師又說『沒有失誤』,為何會有這兒大的差別?最初說的是僅僅切除腫瘤,而妻子在接受良性腫瘤手術時卻是子宮、卵巢都被切除了,乾乾巴巴,絕望之餘自殺身亡了。而且,手術是由主治醫師以外的人做的,我想查一下病歷卡,難道不行嗎?」

雖說他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但聲音還是顫抖了。

「如果那樣的話,」事務長象是下了什麼決心,面帶慍色,「我不能給你病歷卡。」

「為什麼?病歷卡不是病人與疾病作鬥爭的記錄嗎?」

「醫院有義務將病所卡保存五年。」

「這就是借口嗎?病歷卡本來就是病人自己的東西,難道我要看一下,你們就覺得可怕嗎?」

「可怕?」事務長的表情一下變了。浮出一臉僵硬與冷漠,象是被混凝土建成的醫院同化了。「為什麼我們要感到可怕?醫院已經給貴夫人治了病,來致謝本是合情合理的。我這樣說也許很失禮,貴夫人自殺恐怕是精神上的問題吧?那是婦產科手術,是不可能預見到近兩年後病人精神方面的變化的。你那樣說,是否言過其辭?而且,想必你在手術前是簽署了誓約書的……」

透過事務長那僵硬的表情,倉田猛地意識到了醫院這種治外法權上沉重的威壓,面對這種威壓,他退縮了。

——同意手術。萬一手術效果不佳,不想提出異議。

特此誓約。

倉田明失

手術以前,倉田在這份誓約書上籤了字。

「但是,那是針對僅僅切除腫瘤的誓約書。我是說,從子宮到卵巢施行全部切除手術,是不是太過分了?」

倉田子想,是否就此罷休,他是個一味的的大老實人,從不喜歡爭鬥。與醫院這樣一個龐大的機構僵持不下,對於平日的倉田來說,這真是夢而不及的事。但是,現在,倉母背後是妻子的亡靈!要是有了子宮……黑暗中這樣茫然若失地小聲嘀咕的妻子,還有,那被妻子勒死的兒子的亡靈……

「這怎麼可能……」

事務長的眼中突然浮出了輕蔑的神色,倉田覺察到了。——你不就是計程車司機之類的貨色嘛!

「這個你也不明白,我能見院長嗎?」

他本來想這會給事務長一口回絕的,但事務長答應了。

倉田回到了候診室。那裡有二十多個等著取葯的病人,放了一台電視機,象是為了防止病人隨便亂調頻道,放得很高。電視里正在播放面向主婦的電視劇。倉田獃獃地凝視著畫面。出場的女性個個肢體豐潤。牛仔褲下的輪廊,豐滿的胸,——從這半潤的肢體中切除子宮和卵巢,於是漸漸地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氣息——倉田心裡描繪著這樣一幅畫面,一幅與妻子的遭遇相重疊的畫面。

等了一個多小時,事務長來叫他。

院長室位於第六層——最上層。

院長瀨田周平在裡面,等在那兒的還有井上醫師和岩田醫師。

倉田有點縮手縮腳的。院長室由一間類似特別診斷室的房子和一間寬敞的接待室構成。那是一間豪華的接待室。鋪著地毯,走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請坐下吧!」

聽了院長的招呼,倉田坐了下去,前傾著身子。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瀨田院長。看上去不到五十歲的年紀,決非想像中的那種肥胖型,恰恰相反,屬那種健壯型的人,顯得很結實。膚色微黑。那雙老鷹一樣的眼睛裡透出一股銳利的光。好鬥型人種,——也許這是一種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你的意思我聽說過了,我也覺得不幸,」瀨田的話出人意料地和藹,「聽了事務長說的,我又向井上、岩田兩位醫師詢問了有關詳細的情況,我也只能認為手術是成功的,沒有失誤。」

瀨田把十指交叉起來,搭在腿上,這樣說。

「只是,要是這樣的話——」倉田的聲音嘶啞了。他怯場了。兩個拳頭在抖。「最初的診斷是什麼?良性腫瘤,手術輕而易舉……」

「那是我的誤診,」岩田回答說,「不切開看,誰也說不透,而且醫師也不是全能的……」

「但是,先生為什麼不說『要是我,不會全部切除?』你不是有什麼根據的嗎?」

「你!我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那時我不在,手術時我也不在現場,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樣說著,岩田醫師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成了一張蒼白的臉。

「你!你!!先生!!!你確實說過,『要是我』……」

眼前頓時一片灰暗。耳邊象是響起了波濤一樣的聲音,從身上喉地流失了什麼,——三人在在合夥否認過失!

「你,你們!卑鄙!!」

他語塞了。

「請你冷靜一下。」瀨田說,「我們在夫人的手術上沒出什麼差錯,這一點是可以進行醫學證明的。面對夫人的不幸,你驚慌失措,因而抱有一種幻影,把醫院當成了魔窟一樣的去處。隨著時間的流逝,你的這種幻影也會逐漸消失的。我們是有才能的醫師團,我本人也是醫學界的名流。」

「這跟切除我妻子的子宮沒有絲毫的關係!妻子曾經說過,『要是沒了子宮』……」

「你的心情嘛,我是可能理解的。」瀨田慢吞吞地說著,點了點頭。

「但是,你必須忍受這種悲哀,你說呢?」

「……」

「我們想,你今天來也不會有什麼別的用意。從我們這方面來說,夫人的不幸也將有助於我們改進今後的醫療工作,對那些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的人配置社會福利工作者,過去我們在精神方面的醫療上確實做得不夠,不過……」

「這,這是什麼?」倉田抬起頭,說了這麼一句,又給卡住了。

「說是香奠,也言過其辭了。就算作香錢,獻在死者的亡靈之前吧?」

瀨田摘下眼鏡擦著,象是這件事便可就此完結了。

岩田的臉一直扭向一邊,不知在看什麼。而井上從一開始便是一言未發,將那張緊繃繃的臉轉向窗戶,象是一尊沒有一絲表情的冷冷的石刻。

「我不是為這個,才來的——!」

倉田一把推開事務長手中的紙包,顫抖著這樣大喊了一聲。又閉口不語了。

「是嗎?——」瀨田低聲說。「那麼你想要幹什麼?」

話語坐已不再含有一絲和氣。

「希望你們賠禮道歉!」

倉田吼叫者說。

「賠禮道歉……」

「不錯,想讓井上醫師賠禮遭歉!」

瀨田的眼光又閃動了,銳利的眼光。

「非賠禮道歉不可!向我妻子和孩子的亡靈!否則,我就……」

井上紋絲不動。側著臉,象是從一開始就壓根兒沒聽任何一個人的話。真想衝上去揍他一頓!倉田抑制住了這種衝動,只是盯著井上,眼裡燃著仇恨的烈焰。

即使是個專業醫生,也不過是那樣做罷了。而井上醫師是隨隨便便地動手術將子宮、卵巢全給切除了!倉田的眼前彷彿浮現出了井上做手術時的姿志,沒有一點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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