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章 夜語者

車子停在我身邊,玻璃窗被搖下,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果然是曾文書,難道他在餐廳門口待了一整夜?我無法理解他如此瘋狂的舉動。

「你怎麼會在這兒?」在對視了一陣後,我問道。

「我正想問你。」曾文書的回答涼颼颼的,像一把鋒利的刀子。

「我在吃飯聊天。」

「上車吧。」曾文書的聲調忽然柔和下來,如同泡在溫水裡,「我送你上班去,你快遲到了。」

我沒有動,曾文書扭曲的態度讓我產生疑慮,或許他駕駛的是一輛通向地獄的班車。

「你走吧,我坐計程車。」我朝他揮揮手。

「你傻吧?」曾文書有些急躁,口不擇言地說,「這條街有上百人等計程車呢,什麼時候才能輪到你。」說完,他把身子探過來,將車門推開了。

我們在街邊無言地僵持著,路人們紛紛投來好奇、複雜的眼神,兩個男人的古怪舉動讓他們感到費解,這種場景似乎只會發生在男女之間。我只好硬著頭皮上了車,儘管內心有一百個不願意。

「你是在監視我?」我問。

「用詞不當。」曾文書一邊開車一邊糾正我說,「我是在關心你。」

「讓你費心了。」我譏諷地說,「在車裡坐一宿很辛苦吧?」

「你今天去查查彭斌的底兒。」他似乎並不在意我刻薄的語氣,「這個人可能有問題。」

「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麼要盯著我?」

「除了彭斌之外,你還要查一查其他可疑的人。」

「你姐那封信如何解釋?」我說。

「兇手可能是一個最不起眼的人。」

這就是我倆在途中莫名其妙的對話,我說東,他答西,簡直是雞同鴨說,基本上沒有一句話是有意義的。

我索性打起盹來,曾文書還在旁邊說著什麼,我隨便哼了兩聲,算是回答了。

我真的睡著了,做了一些奇異的夢,當曾文書把我推醒時,那些夢變成成千上萬個碎片,無影無蹤了。

「到了嗎?」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眼皮上好似墜著兩個鐵疙瘩。

「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曾文書不放心地叮囑我。

「你說過什麼?」我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推門下車。我直接進了廠門,通過崗亭的鏡子我看到曾文書的車開走了。

警衛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低頭看了看,很快明白了,現在我需要收拾一下自己。

我用最快的速度到達辦公室,用濕毛巾費力地擦拭衣服上的塵土,大約十五分鐘後恢複了常態,但無論如何掩飾,我的臉色依舊蒼白,我的供血系統超負荷地運轉了一夜,現在竟然鬧起了罷工,對此,我無能為力,只好妥協讓步。

為了補救我糟糕的形象,我用溫水將頭髮打濕,然後用吹風機定型,我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現在看上去像個副廠長了,同時頭腦也完全清醒了。我的調查即將開始,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先把工作安排妥當。

我撥了幾個內線電話,和車間的組長簡單溝通了幾句,然後到廠長秘書辦公室坐了一會,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秘書年輕漂亮,一頭黑亮的短髮,濃妝艷抹,像個三流的演員。

老廠長還沒有到,秘書一邊陪我說話一邊在電腦上玩撲克牌,辦公室里暖暖的,沙發也很軟,一台大功率的空氣清新機正氣喘吁吁地忙碌著。

我感覺不太妙,在這等舒適的環境內我的眼皮又開始不懷好意地擊掌相慶了,我不能讓消極怠工的情緒影響其他器官,於是,我起身告辭,秘書的眼睛在笑,但笑容只維持了一秒鐘,她的注意力迅速回到電腦屏幕上,好像裡面藏著一個金髮帥哥似的。

我乘電梯到了地下二層,老實講我很不喜歡這裡,牆壁上盤繞著冷冰冰的管子,彷彿一條條陰險的蟒蛇,地面髒兮兮的,像塗了一層膠水,踩上去沙沙作響,牆角脫落的漆皮沒人願意打掃,亂糟糟地堆在一起。

剛出電梯我就感到非常不適,這裡永遠不見陽光,空氣陰冷潮濕,有股濃濃的霉味,和樓上相比簡直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更要命的是那條逼仄的走廊,長得一眼看不到盡頭,兩側是一間間黑屋子,陰森森,沒有一絲人氣。

我強作鎮定地站了一會兒,隱約聽到有人說話,聲音源自走廊的另一側,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貼著牆壁慢慢往裡走,那聲音越來越大,好像不太真實。

維修部的大門緊閉著,我敲了敲,沒人回應,我索性推開門,誇張的對話聲立刻瀉出來,原來是電視里播放的情景喜劇。

我一年前來過這裡,維修部還是老樣子,一條長桌,五六把木椅子圍在四周,桌上擺著兩部電話,旁邊是一疊彩色報修單,兩支被磨走樣的圓珠筆拴在電話線上。

辦公室四周立著鐵架子,每個隔斷都塞滿了油漬斑斑的紙盒子,裡面放著各種各樣的零部件。架子間不多的空隙里貼著好萊塢電影海報,那些光彩奪目的明星們和昏暗的維修部顯得格格不入。

外屋有幾張簡陋的桌子,桌面上非常零亂,有周報表、員工手冊、小說、零食等等,一切與工作有關和與工作無關的東西全擺在一起。

「嗨,有人嗎?」我喊道。我在這裡連一分鐘都待不下去。

我的聲音在辦公室里的牆壁間撞擊著,返回來時已經變調了,很難辨出男女。沒人回答,難道維修部沒人上班嗎?

我拉開旁邊的門,裡面似乎有動靜,我悄悄走了進去,看到一個身穿藍制服的中年人坐在牆角,兩隻手上下翻動著,像是在洗衣服。

這裡是存放大部件的地方,一人多高的軸承胡亂地擺在一起,黑色的機油像條蜿蜒的小溪。我暗自嘆了口氣,工廠里到處都瀰漫著頹敗的氣息,看來老廠長說得沒錯,早些離開是明智的。

我胡思亂想了一番,然後故意咳嗽一聲,那個中年人驀地轉過身,兩隻手僵在半空,手掌朝下,繼續著剛才的動作,很詭異,顯然他大腦里的命令還沒來得及傳遞到手上。

他受到了些許驚嚇,眼神有些發直,嘴角神經質地抽搐了幾下。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我向他表示歉意。

「哦,是馬廠長,你怎麼來了?」中年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他慌忙站起來,不動聲色地踢了踢腳下的東西。

他認出了他,他是維修部的王組長,廠里的老職工。他的腳下是一雙新款的休閑皮鞋,毫無疑問他在工作期間忙乎自己的事。

為了避免尷尬,我退到外屋,王組長隨後跟了出來,他匆忙洗完手,拿毛巾撣了撣椅子,請我入座。之後他又開始手忙腳亂地四處找茶葉,我阻止了他,告訴他我馬上就走,王組長這才忐忑不安地坐到我對面,心裡盤算著我此行的目的。

「怎麼就您一個人?」待他坐定後我問道。

「一早都派出去了,這幾天活兒出奇地多。」王組長探著身,誠惶誠恐地回答,「有兩個請病假的,捉襟見肘,捉襟見肘呀。」

其實我們並不熟,我心裡清楚他對我如此客氣並不是因為我是副廠長,而是他認為老廠長退休在即,幾年之內我必將被扶正,他需要與未來的廠長建立一種良好的私人關係,這叫未雨綢繆,以前沒有近距離交談的機會,現在好不容易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必須要盡心儘力地表現一番,以便給我留下一個既深刻又良好的印象。

工廠就是這樣,大家的心思都沒用在工作上,人浮於事,見風使舵,廠里的效益不垮掉才是怪事。我對王組長違心的奉承非常反感,但沒有表現出來,如果他知道昨晚老廠長對我說的話,我猜他一定不是現在的態度。

「快到元旦了,讓保潔收拾一下樓道吧,乾乾淨淨迎新年嘛。」

「好的,我一會兒就打電話。」王組長緊張起來,他把我的指示記錄在保修單上,「辦公室里我今天就安排人手打掃。」

「哪天都行,先忙工作。」我笑著說。

「就今天了。」王組長斬釘截鐵地回答,然後他又惴惴不安地問,「您看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我照辦。」

「這裡您說了算,我只是提提建議罷了。」我盡量和他拉進距離。

「您是領導,當然聽您的。」王組長坐得更直了。

我厭倦了他的恭維,但仍然和顏悅色地說:「您手下有幾個人?」

「總共才七個人。」王組長蹙起眉,擠出痛苦的表情。他掏出一包好煙,被我謝絕了,昨天我抽了太多,感覺肺部仍然青煙繚繞。

「是不是再給您調來些人手?」

「那敢情好。」王組長頓時喜笑顏開,他情不自禁地點上一支煙,抽了兩口又掐滅了,「讓馬廠長費心了。」

「不必客氣。」我看到牆上的小黑板,上面的表格里寫著一周的班次,「夜班就一個人,行嗎?」

王組長轉過頭瞥了一眼,說:「夜裡基本上沒什麼事,一個人就足夠了。」

「值夜班最好選擇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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