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六章 傷別離

今天是個普通的日子,太陽躲在一片陰冷的雲朵後面,讓世間的萬物統統籠罩在無盡的陰影中。

我走在葬禮隊伍的最後,聽著前面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心情無比沉重。

送葬的豪華車隊排成一條長龍,逝去的人風風光光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在近百人的簇擁下進入了嶄新的居所。

陵園裡寂靜無聲,空氣清新,花紅草綠,比活人的居住環境多了幾分幽雅。

告別廳里燈光昏暗,儀式枯燥而漫長,柔緩的哀樂促使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工作人員用哭喪的語調空洞地描述著逝者曾經的輝煌。家屬臉色凝重地肅立在一側,等待著親朋好友們麻木的弔唁。

我尾隨著人流步入告別廳,遵照工作人員的指令向鮮花叢中的遺像鞠了三個躬,事畢,我抬起頭,看到那個如同藝術品般的骨灰盒,盒子呈深褐色,上面雕龍畫鳳,底托是一個鑲著玉邊的精緻架子。

我沒有落淚,相對於在火化廠殘酷的場景,眼前的木盒子要平淡了許多。兩個小時前我看到那具屍體直挺挺地躺在檯子上時,我被震驚了,幾天前還嬉笑怒罵的那個人現在竟然硬得像塊石頭,這個無情的事實讓人難以置信。

死者叫蔣梅綉,今年二十八歲,她人如其名,端莊秀麗,個頭不高,但身材勻稱。她性格開朗,喜歡笑,以至於眼角處提前出現了些許皺紋。

上周五是我們的最後一面,她約我去了一家意式餐廳,她吃一盤海鮮面,我喝了大半瓶洋酒。那是一頓沉悶的晚餐,她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我們默默地傾聽著背景音樂,直至餐館打烊。

我萬沒想到她會在第二天自縊身亡!

一個美妙的生命就此凋零了。

我在她的遺體旁痛不欲生,一個曾經鮮活的人就躺在我面前,毫無知覺地睡在那裡,被動地接收眾人的瞻仰。

她穿著生前最喜歡的紅色風衣,雙手放至兩側,頭髮蓋住額頭,粉色圖案的發卡別在烏黑的髮絲間。她臉上的妝較濃,灰白色的臉,鮮紅色的嘴唇,坦率講,看上去有些瘮人,好像靈柩里躺著另外一個人。

她被緩緩推進火化間,一小時後她被裝進這個木盒子中,她一定會感到不舒服,我想時間一長她就會適應了。

被推進火化爐的一瞬間她會有什麼想法?是恐懼、絕望還是欣喜?我不知道,也難以猜測,但我想早晚有一天我會體驗到那種感覺。

同樣我不清楚大火在身體上燃燒時會不會疼痛,我猜想肯定是無法忍受的煎熬,那是人生的最後一道關口,不管你是否願意,都必須面對。

其實讓我真正恐懼的是醫院的停屍間,每一個人都要在冷冰冰的黑格子躺上兩三天,這期間沒有陽光、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愈來愈硬的肌膚。

這些大概就是人類對死亡的忌憚吧。

骨灰盒被四個年輕的工作人員輕輕抬起,緩緩地走出告別廳,親朋好友緊跟在後面,陵園裡只有雜亂的腳步聲和低低的哭泣聲。

我走在最後,離其他人不近也不遠,此刻我想獨自體味這段寂寥的感覺。

我想人的一生歸根結底只有三個階段,三十歲前忙著參加婚禮,三十歲後忙著參加葬禮,待婚禮、葬禮基本結束時,忽然發現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陵園裡墓碑成林,一眼望不到盡頭。送葬人群在碑林中穿行,墓中的靈魂紛紛凝視這支隊伍,儘管它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了。

腳下是一條碎石路,兩側是翠綠的青草,我很想趴在地上聽一聽裡面的聲音,也許會聽到另一個世界的對話聲。

隊伍逐漸形成了一條直線,我只能看到為蔣梅綉遮擋陽光的那把黑傘。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他身材魁梧,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看上去好似披著一套厚重的盔甲。他留著一頭短髮,兩鬢泛白。進入碑林時他回過頭朝我笑了笑,在這種場合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我微微點點頭,他眨了眨眼,然後繼續向前走。

我不認識他,也不清楚他為什麼對我笑,有人說陵園裡經常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所以這件事我並沒放在心上,低著頭繼續向前走。

壓抑已久的哭聲忽然被釋放出來,草坪里嬉戲的鳥兒紛紛振翅飛向天空,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人群停了下來,我側身擠到前排,看到了蔣梅繡的墓碑。

墓碑很乾凈,碑文工整,不知道蔣梅綉對她的新居所是否滿意。

工作人員單膝跪在墓前,將骨灰盒和她生前的愛物小心翼翼地放進墓穴中,嘴裡念念有詞。兩名水泥工徵求完親屬的意見後,將墓穴封死。

逝者就這樣永遠離我們遠去了。

我們供上她常吃的零食和各式各樣的水果,然後把花瓣撒在四周。我上前摸了摸墓碑,又滑又涼,沒想到我的動作竟成了葬禮儀式中的最後一個環節,其他人紛紛效仿,彷彿這樣就能夠與逝者交流。

工作人員沉重地向我們告別,並叮囑我們不要回頭。

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的遺像,照片是黑白的,鑲在一個黑框里,蔣梅綉面無血色,目光中顯示出哀怨,其中還有幾分疑惑,為什麼她會流露出這種眼神,我實在想不通。

我隨著隊伍往回走,稀稀拉拉的哭聲中止了,大家似乎鬆了口氣,沉重的儀式終於結束了。

一位老者站在旁邊,遞給我一塊奶油糖,我愣住了。他問我是不是蔣梅繡的朋友。我點點頭。他說你必須把糖吃了,這是老規矩。於是我順從地剝開糖紙,將我最不喜歡的奶油糖塞進嘴裡。

我沿著碎石路向前走,忽然聽到有人叫我,那聲音很熟悉,也許是我的同事,具體是誰我一時沒想起來。

我扭過頭朝人群里張望,沒看到我認識的人,難道是我聽錯了?身邊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或許在墓地里東張西望是犯忌行為,我趕緊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剛走了幾步,我又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確信沒有聽錯,於是我再一次駐足轉身。突然,我意識到自己沒有聽從工作人員的建議,我一共回了兩次頭。

我有些後悔自己的冒失,但顯然為時已晚,我只好硬著頭皮向隊尾看。送喪隊伍三三兩兩地從我身邊走過,沒有人對我點頭或招手,我像個木樁子一樣站在原地。

我看到墓碑後面站著一個人,這個人低著頭,好像在給逝者鞠躬。我往回走了幾步,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紅色的風衣和一縷披肩長發。

我忽然有些害怕,這身打扮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儘管絕無可能。

我向墓碑走去,想看看這個人究竟是誰。

眼前的一幕足以讓我震驚,我的心怦怦亂跳。

這個人居然在吃我們留下的香蕉!

她在搶死人的食品。

她的頭髮蓋住額頭,粉色圖案的發卡別在烏黑的髮絲間,她化著濃妝,灰白色的臉,鮮紅色的嘴唇。

她把香蕉皮扔到地上,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的嘴角抽動了幾下,牙齒不由自主地碰撞著,周圍的景物開始旋轉。我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蔣梅綉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吃著人們為她準備的供品!

這怎麼可能!

她明明被推進火化爐,我親眼看見她的身體化成白色的粉末被裝進骨灰袋中,最終埋藏在墓穴里。

難道被火化的不是她?

不對,躺在靈柩里的人就是她,千真萬確。

也許是我悲傷過度產生了幻視,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

蔣梅綉還站在那,她咧開嘴笑了起來,鮮紅的嘴唇間露出森白的牙齒。

她向我頻頻招手,示意讓我過去,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發黑,像是被燒焦了。

我沒有動,事實上我的腿僵得像兩根竹竿,我就這樣傻獃獃地站在原地。陵園裡靜得可怕,墓穴中的靈魂大概都在嘲笑我的膽怯。

我想大叫一聲為自己壯膽,但聲音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堵在喉嚨之中。

我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抖起來,汗珠子順著額頭滾下來。

無論是誰在墓地看到一個死人朝你招手都會大驚失色。

所以,當你為親朋好友送葬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回頭。

就在這時,一隻大手悄悄地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猛地轉過身,我猜身後是一個更可怕的東西。在這片可怖的墓地里,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我錯了,我看到一個人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是那個穿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

「你在看什麼?」他的嗓音低沉,似乎是從腹中發出的。

「我看到蔣梅綉了。」我的聲音聽上去怪怪的。

「你說什麼?」中年人睜大了眼睛,用難以置信的語調說。

「我說我看到蔣梅綉了。」我乾巴巴地重複了一遍。

中年人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我一遍,好像他遇到了一個鬼。

「老兄,蔣梅綉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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