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流別墅 第六節

五月。

對沖田來說,失意的初夏來臨了。

身體發飄,幹什麼也沒勁。精神恍惚,時光虛度。

和廣美的正式離婚是在二月末。廣美的娘家在山裡,從山梨縣的韭崎市走,穿進八岳山麓深處,通過小諸的141號路線,有車運行。從141號線開始,有通向信州嶺的山道,順山道爬上鹽川一帶,在那兒的深山裡有一個偏僻的小村,那就是廣美的家。

廣美的長兄來東京向沖田陪禮。他低著頭說:「您不肯原諒廣美嗎?」沖田搖頭拒絕。廣美的長兄嘆息道,「是這樣……」

沒有原諒的念頭,即使能把那件事忘掉,沖田也沒有和她一起生活下去的信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廣美的性格完全變了,甚至和高見的事敗露了,從她的嘴裡也沒有說一句請求原諒的話來。她也沒掉眼淚。似乎很安心地沉默著。那天晚上,沖田發洩慾望的舉動簡直就是暴行。廣美默默地忍受著,眼睛裡好像含著什麼東西,從那東西里發出冷冰冰的光。她就用那充滿冷光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沖田。

沖田受不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看上去好象是說沖田犯有原罪。

她的長兄整理她的物品,然後帶著她出了門。公寓附近的空地上木蘭花正開,廣美縮在大衣里的那張側臉,象木蘭花一樣蒼白。

那是一張難忘的側影。

六月四日。

離開辦公室回到家裡,沖田收到一封信。發信人是野上廣美。野上是前妻廣美的舊姓。沖田急忙拆開信封看信。

「……夏天來了。」淡泊的口吻描述著初夏的風景——新葉繁茂,屋邊的小溪掩映其中,日照一天比一天長。這樣細緻的觀察而捕捉到的光和影。沖田在拆信前想到,她是請求破鏡重圓吧。也許,田園生活消除了廣美眼睛裡的那種冷冰冰的注視。除此而外,已經分手的女人沒有理由再來信,但是信上沒有重續舊夢的語言。這信難道最後也要以風景描寫結束嗎?……讀到最後十幾行,沖田的目光停住了。

「……大約從昨天開始,山白竹開花了。竹林從後山漫延到岩峰,纖細的,淡黃色的花滿山遍野。這種一株一株的,似乎不能稱之為花的難看的植物,遠遠看上去,繚繞著黃色的煙雲。用村裡人的話說,在八岳中信高原一帶,年論走到哪裡,都被罩在黃煙裡面。這是反常的現象。村裡人似乎擔心『天塌地陷』。老鼠還沒露面。」

信寫到這裡,結束了。

「……山白竹?開花?」沖田讀完信後嘟噥著說。本不該忘記的事情,卻從記憶中一天天淡漠了。為竹子開花而奔波的那種憂慮開始復甦:

八岳中信高原一帶……

那樣廣大的山區,一旦同時開花,必將導致其他地區也開花,恐怕從八岳開始,開花會延伸到秩父多摩國立公園,甚至大菩薩嶺,不光是山區,還將逼近甲府市周圍,南阿爾卑斯山也是如此,長野縣,還有靜岡北部……

「終於來了嗎?……」沖田的腦海中浮現出——沿大深溝一帶的廣大山區,全部籠罩在黃色煙雲裡面的情景。

目光再次落到信上,廣美的信上連間接表示懷舊的言辭也沒有。這使人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用書信告知竹子同時外花,這本身並非難以理解,但也不能掩飾絲毫寂寞之感。

……和高見分手了吧?沖田猛然抬起頭,使勁把信紙搓碎,扔進紙婁。

忘掉這事吧!沖田這樣告誡自己,臉上現出一絲苦笑。即使廣美來道歉,事到如今,又能怎麼樣呢。

沖田取出威士忌喝了起來。他邊喝邊給右川博士打電話,告訴他竹子滿山開花的消息,右川並不驚慌,粗暴地反問:「那又怎麼樣?」好象他的心情很不好。

「採取對策……」

「算了吧!」右川嗓音嘶啞,說:「你從十二月到一月……過的挺開心吧!」

「可是,先生……」

「你也辭掉差事籌辦一家滅鼠公司,怎麼樣?」

「啊?」

「官署里全是渾蛋!看看東京消毒會社的中川康平吧!他及其秘密地控制了觸媒劑和磷化鋅的出產廠。那還是去年的事。官署對這樣的事毫不介意,等到竹子開花結籽了,仍然不介意。得利的只有中川康平。如今可以質問官署應負的責任了。」

「是這樣?」

「這事要藏在心裡,你如果修建『避鼠屋』的話,我從中川那裡給你搞些資金,怎麼樣?」

「要考慮一下。」

「考慮一下?」生氣的聲音,「那麼,在開花的那些地區,你有親戚嗎?」

「啊?不!」

「如果有的話,在十一月之前,最好是準備避難吧。」說到這裡,右川掛斷了電話。

「避鼠屋?」……對這荒唐的建議,沖田苦笑了一下。苦笑過後,他想起右川說的,中川康平在去年的時候,就控制了最有效的森林用殺鼠劑出產廠,他的遠見與決斷令沖田咂舌。中川預見到竹子同時開花和鼠群大規模出現是必然會發生的。不知他從哪裡收集到的資料,而這卻使人感到他不愧是個商人。

與中川相比,官署確實是缺乏想像力。

沖田已經在心裡聽見,海嘯到來之前的預兆——遙遠的洋面響起可怕的濤聲。

……應該向廣美髮出警告吧?

野上廣美家家處深山僻地,遭受鼠群襲擊的可能性極大。不過……

從未避過難的人,如果避難的話,生活秩序要打亂,因此對警告將不予理睬。光是不理采倒還罷了,只怕讓廣美理解為,自己對她還戀戀不捨。

……誇大妄想症!這是落得嘲笑的結果。

沖田自己也有這種擔心。右川博士的話有時候是出人意料的,博士身上具有躁鬱症的頓向。我不能盲信他的話。

鼠群襲擊閑居家中的人類,難以想像。大概還沒有襲擊過吧。

沖田上了床,臨睡前左思右想,琢磨廣美給自己來信的真正用意。

翌日。

沖田一到廳里就立刻走到鈴江課長的辦公桌前。鈴江正在吸煙,他望著沖田,眼睛象是被煙熏了的樣子,皺著眉頭。然而他的表情並不是心情不好的表情,至少沒有以前的那種敵意。沖田這時的態度,是認識到爭論失敗了。那樣執著地禁止抒措,在解禁之後。也就不會第二次說出口了。

「有事向您報告。」

「什麼事啊?不會又是老鼠的事吧?」

「正是那事。」

「舊事重提啊!」鈴江語氣強硬,但他臉上卻閃過一絲不安的陰影。

「中部山嶽地區,竹子同時開花了!」

「……」

「我得到的情報是:從八岳中信高原國定公園一直到山麓地帶。我認為,這恐怕會波及南阿爾卑斯國立公園,秩父多摩國立公園,富土箱根伊豆國立公園,丹澤大山國定公園……這些沿大深溝一帶的整個山區,致使這些地區的竹子同時開花。」

「可靠嗎?這個情報。」

「是我妻子娘家來的消息。村裡人擔心,擔心『天塌地陷』!」

「是么?不過,你說怎麼辦呢?」

「無可奉告。」沖田不客氣地回了一句。鈴江臉上的不安擴大了。

「好吧。」鈴江掩飾不安,尊嚴又回到他的臉上。

沖田轉身走了。事到如今已經無能為力了,無法遏制鼠群的爆炸性生成。七月竹籽就落地了。鼠群將瘋狂地增殖——一對老鼠一年後就繁衍成五千隻,這樣的老鼠現在就有幾萬對,幾十萬對。在重複發生局部爆炸性增殖的同時,很快就會形成巨大的能量,覆蓋漫山遍野。到那時,假如採取有可能濟事的對策,那就只能是殺鼠劑。那種殺鼠劑也已經被中川康平控制了出場廠家。

國立、國定公園成為鼠群發源地,對鈴江來說沒有責任,經營自然公園的是設施整備課和保護管理課。然而,沖田申報了竹子同時開花和鼠群大發生,無視沖田提案的這一罪責,大概是推卸不掉的。

應該質問作為環境廳的責任,特別是它准許殺戮老鼠的天敵——野生鳥獸……這個罪責,必須嚴厲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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