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孤立無援 第五十六章

第十七地堡

那條電線上有一小截短短的銅線翹起來,和整條電線形成九十度角,彷彿一條細細的木棍上突出一根釘子。茱麗葉用手指按住那截銅線,想把它壓回去,沒想到銅線的尖頭卻刺進她的肉里,那種感覺彷彿被蟲咬了一下。

茱麗葉咒罵了一聲,甩甩手,電線頭差點從手中滑掉。萬一滑掉,整條電線就會掉到底下不知道幾層樓的地方。

她伸出手指在灰色工作服上擦一擦,擦掉那滴湧出來的血。接著,她把電線纏在欄杆上,打了一個結,這樣電線才不會扯太緊。她還是搞不懂這條電線怎麼會脫落,不過,仔細想想,這座被詛咒的廢棄地堡,好像什麼東西都快崩潰了,而情況最嚴重的就是她自己。

好幾條亂七八糟的管線固定在樓梯井外側的水泥牆上,有電線導管,有水管。她身體探出欄杆外,伸出手隔著空隙去摸那些水管。這裡已經是地堡最底層,空氣冷冽,手都快凍僵了,但她還是想摸摸看,想感覺一下水管里有沒有水流的震動。

「有動靜嗎?」她大聲問底下的孤兒。那塑膠水管里似乎有輕微震動,不過,說不定那只是她的脈搏。

「好像有!」

孤兒的聲音從很深的底下傳上來,聽起來像是微弱的迴音。

茱麗葉皺起眉頭,低頭看看底下。樓梯井裡燈光昏暗,扶手欄杆和外側井壁之間的空隙猶如一條深不見底的黑洞。她勢必得自己下去看看。

於是,她把那個小小的工具袋放在樓梯上——不可能會有人從上面下來,被那個工具袋絆倒。接著,她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梯,逐漸深入底層。她繞著螺旋梯,每繞一圈就會看到牆上那長長的電線導管和水管。牆上偶爾會出現一些紫色斑點。那是黏合劑的痕迹。那長長的管子是她辛辛苦苦用手工裁切,然後用黏合劑連接起來的。

另外還有一條電線沿著螺旋梯一路往下蜿蜒延伸,就在她腳邊。那是從資訊區接出來的,一路延伸到底下的土耕區,接在植物燈上。茱麗葉猜不透這條電線是誰拉的,不過,她知道不是孤兒。這條電線早在第十七地堡剛廢棄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當年,有人歷盡千辛萬苦,想盡辦法連接了那條電線,孤兒只是享受到了它的好處。一直到現在,植物燈都有定時器控制,會定時點亮,而那些蔬果也就這樣繁衍不息。樓梯井裡空氣很悶,瀰漫著燃油、廢氣和積水的臭味,但除此之外,還有一股植物的腐臭味,在好幾層樓上就聞得到。

茱麗葉來到一百三十六樓的平台,停下腳步。這裡已經到底了,再下去就是積水淹沒的樓層。積水的問題,孤兒早就提醒過她,只不過,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結構圖上地堡最底層的密室,還有密室里那巨大的鑽掘機,根本不理會孤兒說什麼。後來,她終於親眼看到了。在她自己住的那座地堡里,地下水滲透一直是個大問題。地堡底層已經低於地下水面,水會不停地滲進地堡里,對他們造成很大的威脅。如果沒有電力,無法啟動抽水機,積水會不斷上升。

她靠在平台的欄杆上拚命喘氣。孤兒站在下面,和她隔著十幾級樓梯。他們抽水抽了半天,水位只降低了一級樓梯。三個禮拜前,他們好不容易在底層水耕區找到一台抽水機,然後千辛萬苦接電線,接水管,把水管接到水處理區的凈水槽,然後整整抽水抽了三個禮拜,結果,水位只降低了一級樓梯。

孤兒轉頭對她笑了一下:「你看,有效耶。」他搔搔一頭亂髮。他鬍子上滿是灰斑,可是講話的口氣卻像小孩子,相形之下很不協調。他話中流露的希望彷彿瀰漫在空氣中,在底層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團霧。

「效果不夠好。」茱麗葉對他說。這種進度令她十分惱怒。她探頭看看欄杆外面,看到自己的鞋尖突出在平台邊緣,看著底下泛著七彩油光的水面。水面上浮著一層原油,靜止不動,平滑如鏡面。而在那層浮油底下,隱約浮現緊急照明燈幽幽的綠光,彷彿底下有一隻綠油油的眼睛盯著上面空蕩蕩的地堡。

在一片寂靜中,茱麗葉聽到腳邊的水管發出微弱的「咕嚕」聲。她甚至覺得自己彷彿聽得到水底抽水機的聲音。在這層浮油底下大約四米的地方有抽水機。但那大概只是她的幻覺吧。她忽然有一種瘋狂的念頭,想用意志力驅動底下的水,沿著好幾百節拼湊連接的水管上升二十層樓,流進那空蕩蕩的巨大凈水槽。

孤兒抬起手掩住嘴巴咳了一下:「要不要再啟動另外一——?」

茱麗葉忽然抬起手揮了一下,叫他先不要講話。她腦海中正在計算。

整個機電區總共有四層樓,加起來容積是多少,很難算得出來,因為有太多走廊,太多隔間,說不定其中某些隔間沒有淹水。不過,從孤兒腳下那級樓梯,到底下十字旋轉門的地面,這段距離的容積她勉強算得出來。整整兩個禮拜,一部抽水機只抽掉了不到十五厘米的積水,可是下面至少還有二十七米的水要抽。就算再加上一部抽水機,至少還需要一年,水位才會下降到機電區入口的地面。更何況,這些樓層如果持續滲水,需要的時間恐怕會更久。而接下來,整個機電區四個樓層的水,恐怕需要三四年的時間才抽得干。

「你覺得再多一部抽水機怎麼樣?」孤兒還不死心,繼續追問。

她忽然覺得很煩。就算再加上三部水耕區那種小抽水機,就算再接更多的水管、更多的電線,她估計至少還要再一年或兩年,整個地堡的水才抽得干。一年?她撐得了一年嗎?她很懷疑。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廢棄地堡,跟一個半瘋狂的男人在一起,才過了幾個禮拜,她就已經開始產生幻覺。她常常會聽到有人悄悄說話,常常忘了東西放在哪裡。有時候,她記得自己明明已經把燈關掉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卻發現燈還亮著。是她快發瘋嗎?還是孤兒故意作弄她,想讓她嘗嘗那種滋味?兩年。她無法想像自己還有辦法再過兩年這樣的生活,眼看著自己的地堡就在不遠的地方,可是卻永遠到不了——

她靠在欄杆邊,忽然覺得好想吐。她凝視著油光發亮的水面,看著自己的倒影,她忽然好希望能夠想出別的辦法,再怎麼危險也沒關係。想到還要再過兩年這種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她忽然覺得,不管計畫再怎麼危險,也沒有這種生活那麼可怕。

「還要再兩年。」她告訴孤兒,忽然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宣判死刑,「兩年。如果我們再加上三部抽水機,至少還要再兩年才抽得干。光是樓梯井的水就要需要六個月,其他地方的會更慢。」

「兩年!」孤兒忽然唱起來,「兩年兩年!」他伸出腳,用鞋尖在水面上輕輕拍了兩下,水面起了漣漪,她的倒影開始變形扭曲。接著他開始在原地轉圈圈,偶爾瞄她一眼。「沒多久嘛!」

茱麗葉忽然感到一陣絕望,但她還是強打起精神。對她來說,這兩年會是永無止境的漫長。更何況,就算真的抽幹了水,底下會是什麼狀況?主發電機會是什麼狀況?鑽掘機呢?機器被淹在水裡,不會接觸到空氣,不會生鏽,然而,一旦抽水機開始抽水,機器會慢慢露出水面,接觸到空氣,然後就會開始生鏽。潮濕的鐵最怕碰到氧氣。本來還能用的機器,被氧氣腐蝕之後,很快就會變成一堆廢鐵。機器和工具一旦離開了水,必須立刻擦乾,立刻上油。問題是,就靠他們兩個——

這時候,孤兒忽然彎腰湊近水面,把水面上的油撥開,然後兩手捧起髒兮兮的水,窸窸窣窣喝起來。茱麗葉看到他那舉動,整個人愣住了。

算了,大概只能靠她自己一個人了。問題是,不管她怎麼拚命,靠她一個人是救不了那些機器的。

不過,說不定她勉強可以救得了備用發電機。那不需要耗費太多人力,而且發電量也夠了。

「這兩年你打算做什麼?」孤兒問。他抬起手背擦擦鬍子,抬頭看著她。

茱麗葉搖搖頭。「我並沒有打算要等兩年。」她告訴他。其實後面還有一句話她不忍心說出口:在第十七地堡里待了三個禮拜,她已經受夠了。

「好吧。」他聳聳肩,開始走上樓梯。他鞋子太大,動作有點笨拙,而且身上那套灰色工作服也太大,看起來似乎是他爸爸留下來的。他走到平台上,站到茱麗葉旁邊,對她笑了一下,鬍子上沾滿了水珠。「看樣子,你還有別的計畫。」聽他的口氣,好像很開心。

她默默點點頭。他們兩個一起做了很多事,比如,那些受潮的電線已經很久沒辦法用了,結果被他們修好了。另外,他們也一起整理了水耕區,替燈座換了新的穩壓器。不管他們做了什麼,孤兒都說那是「計畫」。對他來說,熱愛「計畫」是一種習慣。她認為那是他十幾歲的時候就養成的習慣,是某種生存機制。這幾十年來,只要碰到了什麼事情需要做,他就會擬定計畫。唯有如此,他才能夠讓自己開開心心地活下去,而不至於被恐懼和寂寞吞噬。

「噢,我們有太多計畫需要進行。」茱麗葉對他說。那些計畫已經開始令她感到恐懼了。她開始盤算接下來需要什麼工具、什麼零件,等一下回程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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