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孤立無援 第五十五章

三個星期後 第十八地堡

老沃克一直躺在床上,聽著遠處的槍聲。機電區大門口傳來的喊叫聲回蕩在走廊里。那些槍聲他已經太熟悉,那種「啪啪啪」的聲音是他們的槍,而那種「噠噠噠」的聲音是敵人的槍。

偶爾也會聽到砰的一聲巨響,那是炸藥在鐵板上爆炸的聲音,接下來,你來我往的槍聲會暫時消失,會聽到更多人在喊叫,聽到走廊上很多人從他門口跑過去。對他來說,這裡已經變成另一個世界,而那些持續不斷的腳步聲也變成一種新的音樂。這個新世界的新音樂。他躺在床上就可以聽到那種音樂,就算用被子蒙住頭,用枕頭蓋住頭,都還是聽得到。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放聲大喊,拚命哀求,一次又一次地求那聲音趕快消失,只可惜,那聲音卻還是陰魂不散地纏繞著他。

那些人從他門口跑過去的時候,嘴裡也同時大喊大叫。老沃克整個人蜷曲成一團,膝蓋緊緊頂著胸口,心裡一直想著現在幾點了。他很怕現在又是早上。他很怕起床。

接著,外面又忽然暫時安靜下來。他知道,他們正在幫受傷的人療傷。他的房門關得很緊,聽不到他們的呻吟。

老沃克努力想讓自己睡著,希望趁那些聲音又出現之前趕快睡著。但結果還是一樣,這種寂靜反而更可怕。在那一片死寂中,他反而會更焦慮,不知道槍聲什麼時候又會出現。他越是急著想睡,反而越睡不著。而且在這樣的時刻,感覺上好像他們已經不再抵抗了,他會忽然感到很恐懼,因為敵人可能已經打敗了他們,隨時會進來抓他——

這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那聲音微弱急促,但他耳朵太靈敏,還是聽得到。敲了四聲,然後又消失了。

是雪莉。她每天早上都會把他的早餐放在門口,然後拿走前一天留下的盤子,而盤子里的晚餐也幾乎都是原封不動。老沃克呻吟了一聲,翻身面向裡面。接著,走廊又傳來腳步聲,永遠是那麼匆忙,那麼緊張,那麼充滿火藥味。他這條走廊離機房很遠,本來一直都很安靜,可是現在,這裡幾乎已經變成人潮最洶湧的主幹道。現在,大門入口已經變成最重要的地方,滿腔怒火的人都是經過這條走廊走向大門。整個地堡從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在互相廝殺,爭奪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地方。雙方死傷越來越多。除非有一方投降,否則永遠不會結束。每天的廝殺,都是因為每個人都只記得前一天的廝殺所造成的仇恨。沒有人肯去回想更早以前的時光。

但老沃克會想。他還記得——

這時候,工坊的門忽然被推開。工坊里堆滿了東西,一片狼藉,不過老沃克從縫隙看得到那是詹肯斯。他只有二十幾歲,可是因為滿臉大鬍子,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現在,諾克斯死了,這孩子必須承擔收拾殘局的責任。那孩子繞過工作台和滿地的零件,走向老沃克床前。

「我起來了,我起來了。」老沃克咕噥著,巴不得詹肯斯趕快走開。

「起來了才怪。」詹肯斯走到床前,用槍管戳戳老沃克胸口,「起來,老先生,快起來!」

老沃克忽然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揮手叫那孩子走開。

詹肯斯低頭湊近他,皺起眉頭看著他,好像有點擔心:「沃克,那台無線電要趕快修一下。我們被他們打慘了,要是不趕快聽聽無線電,看看有沒有什麼情報,這地方我恐怕守不住了。」

老沃克掙扎著想坐起來,詹肯斯抓住他工作服的肩帶,拉了他一把。

「我整夜沒睡一直在修。」老沃克搓搓臉。他嘴巴好臭。

「修好了嗎?沃克,我們很需要那台無線電。漢克把那玩意兒交給我們,冒了多大的危險,你應該知道吧?」

「唉,他怎麼不多冒點險,順便把操作手冊也給我們。」沃克抱怨了一句,然後兩手撐著膝蓋,很費力地站起來,拖著沉重腳步走向工作台,身上的毛毯掉到地上。才剛起床,他兩腿還是酸軟無力,手指還很僵硬,沒辦法握拳。

「我檢查過電池了。」他對詹肯斯說,「電池沒問題。」老沃克朝門口瞥了一眼,看到哈柏站在走廊上。他本來是煉油工人,現在,畢特已經死了,他成為詹肯斯的副手。他低頭瞄著老沃克的早餐,好像很餓。

「給你吃吧。」老沃克朝那個熱氣騰騰的碗揮揮手,一副很不在乎的樣子。

哈柏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把步槍靠在牆邊,坐到工坊門口,抓起碗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詹肯斯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但並沒有說什麼。

「所以,你明白了嗎?」老沃克指著工作台上的東西叫他看。那台無線電被拆成好幾個零件,分散擺在台上,不過所有的零件都已經用電線串連起來,已經可以使用。「現在我已經把我們的電線直接接在上面,不用再換電池了。」他拍拍旁邊那個變壓器,「另外,喇叭也沒問題。」他按下切換鍵,擺在長凳上那組小喇叭立刻發出發出靜電的「嗞嗞」聲。「不過,還是聽不到人的聲音。沒人在說話。」他轉頭看著詹肯斯,「我整夜都開著,而且我根本沒睡,整夜都在聽。」

詹肯斯打量了他一眼。

「如果有人講話,我一定會聽到。」他很堅持,「沒有人在說話。」

詹肯斯搓搓臉,握緊拳頭。他閉著眼睛,一手撐著額頭,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好疲憊:「會不會是你把機器拆散的時候弄壞了?」

「我是分解機器。」老沃克嘆了口氣,「不是拆散機器。」

詹肯斯抬頭看看天花板,鬆開拳頭:「所以,你是認為他們已經不用無線電了,是不是?他們是不是已經猜到我們手上有一個?媽的,他們派了一個牧師過來,我猜他很可能是來卧底的。自從我們讓他進來幫我們的人舉行葬禮之後,我們就開始被打得慘兮兮。」

「我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老沃克說,「我認為他們還在用無線電,只不過,他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切斷了這一台的通訊。你看,我還另外做了一根天線,收訊比較好。」

他指著一條電線叫他看。那條電線從工作台上一路向上延伸,纏繞在鐵橫樑上。

詹肯斯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接著忽然轉頭看向門口。走廊那邊忽然有很多人在大喊。哈柏放下手中的碗,仔細聽了一下,但很快又低頭吃起他的玉米粥。

「我只是想知道這無線電什麼時候可以用。」詹肯斯手扶著工作台,手指拍打著檯面,然後拿起他的步槍。「已經一整個禮拜,我們根本就是閉著眼睛亂開槍。所以,我只想知道無線電能不能用,不是來聽你上課——」他朝桌上的無線電揮揮手,「講這些鬼東西。」

老沃克頹然坐到凳子上,打量著滿桌的無線電零件。「這不是鬼東西。」他說,「這是電子。」他指著兩片電路板。他用電線把那兩片電路板連接起來,重新焊接,這樣他才能夠仔細分析功能結構。「所有零件的用途,我幾乎都知道,不過,你別忘了,這些東西,只有資訊區的人才懂,外面的人根本沒見過。我把它拆開來研究,才慢慢搞懂了一點。」

詹肯斯搓搓鼻樑:「這樣吧,等你完全搞清楚了,就通知我一聲。要是有別人拿東西給你修,你先別管,這東西最重要,明白嗎?」

老沃克點點頭。於是,詹肯斯轉身走出去,朝哈柏吼了一句,叫他快點起來。

他們走了,只剩老沃克一個人坐在凳子上,聽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他盯著滿桌的零件,看著電路板上那些綠色的指示燈,忽然覺得那些一閃一閃的綠燈彷彿在嘲笑他。他不自覺地伸手調整了一下放大眼鏡。那個動作是幾十年的習慣,已經變成一種本能。此刻,他真正想做的,是躺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包起來,包成一個蛹,再也沒人找得到他。

他感覺自己很需要人幫助。他轉頭看看四周那些需要修理的東西,這時候,他又想起了史考特,他的小徒弟。他調到資訊區去工作,結果卻害他送了命。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消逝已久的過去,他曾經活得很快樂。那時候,他不用承受這麼多折磨。他曾經短暫享受過那種快樂,可是如今,那一切幾乎已經被他徹底遺忘。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都充滿期待,每天晚上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但如今,這一切他再也無法想像。

現在,他生命中只剩下恐懼。除了恐懼,還有悔恨。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這一切的騷動,這一切的血腥。老沃克深信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每一條命都是葬送在他蒼老的手上,每一滴眼淚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後果。沒有人這樣說,可是他感覺得到他們心裡是這麼想的。為了茱麗葉,他發電子郵件到物資區找人幫忙,為了證實她大膽的猜測,為了幫她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不要讓她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想到,他一個小小的舉動卻造成了一連串可怕的後果。大家被激怒了,不顧一切衝上去,結果血流成河。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太不值得了。簡單的算術就可以證明,這一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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