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崩潰 第三十二章

又有人被送出去清洗鏡頭,而這次,是盧卡斯這輩子最痛苦的一次經歷。第二天早上,本來是假日,可是他卻有一股衝動想去辦公室,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假裝今天又是另一個尋常的日子。他坐在床尾,努力想打起精神站起來。他大腿上擺著一張他畫的星圖。他手指輕撫著圖上的一顆星,動作好輕,怕上面的炭痕被他壓糊。

那顆星和其他的星星不一樣。在那張畫滿方格的紙上,其他星星都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旁邊註記了日期、位置和亮度。然而,那顆星不是天上的星星,也不會永遠在天上散發光芒。那是一顆五角形的星,一枚警徽的輪廓。他還記得,那天晚上,她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樓梯井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胸口,那枚警徽閃爍著幽微的光暈,於是,他畫了那顆星。他還記得,她說話的聲音,她整個人散發出一種令人陶醉的魔力。她的出現,彷彿雲層突然裂開一道縫,透出一束陽光,照亮了他枯燥平淡、一成不變的生活。

他也還記得,前天深夜裡,他對她吐露心中的感情,而她卻拒絕了,把他推開,叫他忘了她。

盧卡斯的眼淚已經流幹了。一整夜,為了這個只見過幾次面的女孩,他暗自落淚。而此刻,他已經不知道今天該做什麼,這輩子還能做什麼。他想到,此刻她就在外面,為了幫地堡里的人清洗鏡頭,她就要死了。想到這裡,他忽然感到一陣噁心。不知道是不是就因為這樣,他連續兩天吃不下東西。內心深處,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強迫自己吃東西,他也不可能吃得下。

接著,他把那張星圖放到一邊,彎下腰,臉埋進手心裡。他覺得好疲憊,想叫自己打起精神去辦公室。如果去工作,至少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回想,上禮拜在伺服器房的時候,工作進行到什麼程度?壞掉的是八號伺服器嗎?山米建議他換掉控制面板,不過他卻認為是線路有問題。他想起來了,當時就是在調整乙太網路。所以,他今天應該到辦公室去調整乙太網路才對,總之,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裡。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很可能真的會為了一個女人病倒,而那個女人他才剛認識沒多久,只是跟媽媽提到過。

盧卡斯站起來,穿上昨天那套工作服,然後,他繼續站在原地,低頭盯著自己的光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起來。他要去哪裡?他腦海中一片空白,身體幾乎沒有知覺。他不知道,接下來這一輩子,自己是不是就要這樣站在這裡,一動也不動,感覺胃裡彷彿糾結成一團。過幾天應該會有人發現他吧?發現他就這樣直直地站著死了,像一具雕像。

他搖搖頭,甩開這些紛亂的思緒,眼睛盯著地上找鞋子。

他找到了鞋子。真不容易。盧卡斯終於穿好衣服,穿好鞋子,真不容易。

他走出房間,慢慢走向樓層平台,一路上閃過好幾個尖叫笑鬧的小孩,而大人忙著要把他們抓回去穿衣服,穿鞋子。今天學校又放假了,大家又準備要上去看日出。然而,盧卡斯卻覺得那喧鬧聲聽起來彷彿很遙遠,只是一種細微的「嗡嗡」聲,就好像他幾乎感覺不到他腿上的酸痛。那天晚上,他下樓去中段樓層找她,然後又爬樓梯回來,兩腿酸痛得近乎癱瘓。而現在,他幾乎感覺不到那酸痛了。他走出住宅區,來到樓層平台上,那一剎那,他又本能地有一股衝動想走上大餐廳。過去這整個禮拜,他滿腦子想的,就是趕快再撐過一天,然後到頂樓去,說不定還有機會可以見她一面。此刻,他滿腦子想的也還是這個。

這時盧卡斯猛然想到,他還是有機會看到她。他對日出沒什麼興趣。他有興趣的,是黎明前的微曦,是夜空中的星星。然而,儘管他並不想看日出,可是如果他想看她,還是要爬樓梯上大餐廳,看看外面荒涼的景象。他可能會看到一具新的屍體。他會看到稀疏的陽光從雲層的縫隙間灑落,而她那身嶄新的防護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幕無比清晰的景象:她趴在地上,兩腿彎曲,雙臂平貼在地上,頭盔滾落到一邊,而兩隻眼睛卻沒有閉上,彷彿盯著眼前的地堡。更悲哀的是,他看到了幾十年後的自己,一個孤獨的老人坐在牆前,愣愣看著牆上那灰暗的世界,一張紙攤在腿上,手拿著炭條一直畫。然而,他畫的不是星星,而是眼前那灰暗的世界,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畫著同樣的世界,看著他本來可能擁有的愛人,畫著她那一動也不動的身軀,而眼淚從他臉上滑落,落在紙上,紙上的炭粉痕迹在淚水中模糊渙散。

他會變成另一個馬奈斯,那個可憐的老人。那位副保安官死了,卻沒有人能夠安葬他,讓他安息。想到那位副保安官,盧卡斯忽然想到茱麗葉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求他不要喜歡她。去找到另一個人,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

這裡是五十樓的平台,他扶著鐵欄杆,彎腰探頭看看外面。往底下看,他看到螺旋梯一路向下延伸,深不見底。他看得到五十六樓的平台就在底下,而中間那些樓層的平台,角度不同,所以看不到。他算不出從這裡到五十六樓的高度是多少,不過,應該夠高了,用不著走到八十二樓去。很多跳樓的人都喜歡去八十二樓,因為從那裡跳下去,一路就到九十九樓的平台,中間不會被別的樓層平台擋住。

突然間,他彷彿看到自己正向下飛落,雙手雙腳攤開。他想到,如果是這種姿勢跳下去,他根本沒機會撞到底下的平台,因為半路上就會先撞到扶手欄杆,然後整個人幾乎被切成一半。也許,如果他跳遠一點,頭朝下,也許會死得痛快一點。

他站直身體,心頭忽然湧出一陣恐懼,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剛剛的想像實在太逼真,彷彿真的看到自己掉下去,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他轉頭看看四周,看看有沒有人看到他。說不定有人一大早就起來準備去看日出。他以前看過幾個大人像他這樣,探頭到欄杆外面去看底下。那時候,他總認為他們很可能是想不開。他也是在地堡長大的,所以他很清楚,只有小孩會故意把東西從平台上丟下去。等他們長大了,他們就會拚老命把什麼都抓得緊緊的,免得掉下去。而總有一天,你會發覺自己失去了某種東西,那東西會掉下去,掉到那深不見底的地堡底層,而那時候,你自己也會想跟著跳下去——

接著,好像有個運送員正在爬樓梯趕路,他感覺到樓梯板在震動。沒多久,他聽到一種赤腳踩在梯板上的聲音,越來越近。盧卡斯從欄杆邊退開,集中精神開始考慮自己今天要做什麼。也許他應該回家躺回床上睡覺,在睡夢中打發幾個鐘頭。

正當他拚命想理由說服自己回家睡覺的時候,那個運送員已經從他旁邊呼嘯而過。盧卡斯瞥見那孩子的臉,發現他一臉驚恐,整張臉顯得有點扭曲。後來,他飛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人已經不見蹤影,但他那驚恐的表情還殘留在盧卡斯腦海中。

那一剎那,盧卡斯忽然明白了。那孩子「噼里啪啦」的腳步聲一路向下,逐漸深入地底,這時他已經明白,今天早上一定出了什麼事。上面一定出了什麼事,而且一定跟清洗鏡頭有關。

他心中忽然湧現一絲希望。他內心深處一直潛伏著一種奢望,彷彿埋著一粒種子。他憎恨那粒種子,因為那可能有毒,會害他窒息。但此刻,那粒種子發芽了。會不會是她沒有被送出去清洗鏡頭?會不會是審判官決定重新裁量她的罪行?機電區的人提交了一份陳情書,好幾百個人冒著危險聯名簽署。為了救她,他們自己可能也會遭殃。會不會是這種勇敢的行為感動了審判官?

那粒希望的小小種子開始生根,開始伸展枝葉,盤踞著盧卡斯胸口。他迫不及待想趕快衝上去看看。剛剛他還絕望得想從欄杆邊跳下去,而此刻,那些念頭已經被他拋到腦後。他從欄杆邊竄開,一路往上沖,一路擠過好幾個早起的人。他注意到,大家已經開始議論紛紛,一定是運送員已經把消息傳開了。而且,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注意到。

有很多人跟他一起往上爬。兩天前,他爬樓梯爬太久,兩腿酸痛,但此刻,那酸痛已經消失無蹤。接著,他看到前面有一對爸媽帶著孩子往上走,走得很慢。他正要加快腳步超前,打算搶到他們前面,這時候,他忽然聽到後面有無線電的聲音,很大聲。

盧卡斯轉頭一看,看到馬舒副保安官就在他後面,只隔著幾級樓梯。他滿頭大汗,手摸索著掛在屁股後面的無線電,胸前掛著一個小紙盒。

盧卡斯立刻停下腳步抓住欄杆,等這位中段樓層的副保安官走上來。

「馬舒!」

副保安官終於把無線電的音量關小,抬頭往上看,朝盧卡斯點點頭。這時有個工人帶著他的學徒正要往上走,他和馬舒立刻靠在欄杆邊,讓他們先上去。

「出了什麼事了?」盧卡斯問。他和副保安官很熟,知道他一定會老實告訴他。

馬舒擦擦額頭,把小紙盒挪到胳肢窩底下。「今天早上,白納德十萬火急催我上去。」他抱怨說,「這禮拜真的爬樓梯爬夠了!」

「不,我是問你清洗鏡頭出了什麼問題?」盧卡斯問,「剛剛有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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