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放逐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茱麗葉並沒有上樓到她的辦公室。她直接走下五層樓,到高段樓層的土耕區參加馬奈斯的葬禮。副保安官的死,不需要立案建檔,也不需要進一步調查。他們需要做的,就只是把他那蒼老疲憊的軀體埋進深深的土壤中,讓他分解成養分,滋潤作物的根。此刻,站在人群中,心裡想的卻是需不需要幫他建立一個檔案。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當保安官還不到一個禮拜,她已經開始把檔案夾當成一種鬼魂棲息的地方,上面有名字,有數字,生命被簡化為二十張左右的再生紙,而那滿是雜色斑紋的粗糙紙面上有黑墨水寫成的文字,述說著死者的悲哀故事。

葬禮進行了很久,可是卻不會讓人感到冗長。旁邊還看得到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堆,詹絲就埋在裡面。他們兩人很快就可以在泥土中融為一體,然後化為一株株果菜,而地堡里的人就可以靠這些果菜繼續活下去。

接著,牧師和他的學徒在人群中穿梭,分送番茄。茱麗葉也拿到了一個肥美的番茄。她彷彿看到他們兩個身上裹著紅布,漸漸越走越遠,一路盡情吟唱,撫慰彼此的靈魂。茱麗葉咬了一口番茄,紅紅的汁液濺到她衣服上。她嚼了幾下,吞下去。她嘗得到番茄的甜美,然而,那卻只是一種味覺的反應,事實上,她無法真正感受到那甜美的滋味。

葬禮已經接近尾聲,他們必須開始把土鏟進墓穴里。這時候,茱麗葉轉頭看看四周的人群,心裡忽然想到,不到一個禮拜,地堡上層有兩個人死了,而底下的樓層還有另外兩個人也死了。這真是她有生以來最可怕的一個星期。

不過,也可以說很美好,就看你從什麼角度看。她注意到那些還沒生孩子的夫妻,他們咬番茄的時候特別有勁,而且手牽著手,心裡默默盤算。葬禮結束後,很快就要進行抽籤,但茱麗葉心裡卻很不以為然。她總認為,不管有沒有人死,抽籤都應該在每年的同一個日子進行,這樣感覺上比較自然。

然而,葬禮的儀式是一種捍衛家園的象徵:埋葬死者的同時,從泥土中摘取果實,這意味著生命在此生生不息。那是生命必然的歷程,大家應該要懂,要尊重,要珍惜。人死了,把生命的力量留在土壤中,創造出新的生命,而且把自己曾經佔用的空間留給下一代。我們出生,我們學習,再把自己學到的一切傳給下一代,然後離開人世。生命的傳承,生生不息,但一個生命的痕迹卻很快就會隨著死亡而消逝,也許,會記得你的,恐怕只有那個繼承你知識技能的人,或是他的繼任者。

墓穴的土還沒填滿,大家就開始走到土耕區的邊緣,把吃剩的果核丟進一個土坑裡。茱麗葉也湊過去,把吃剩的番茄丟進那個堆滿五顏六色果皮殘渣的土坑裡。牧師的助手站在旁邊看,手中那把巨大的鏟子撐在泥土裡。所有的人都丟完之後,他開始把土坑掩埋起來。土坑外面散落著一些沒丟準的果核,他就連同泥土一起鏟進土坑裡,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土堆。過些日子,澆過幾次水之後,那深暗肥沃的土堆就會慢慢降低,化為平地。

葬禮結束後,她開始爬樓梯回辦公室。儘管她自認體力不錯,而且還頗為自豪,但爬了幾層樓之後,她的腿開始感到吃力。問題就在於,爬樓梯和別的運動不一樣。從前,她有辦法用巨大的扳手轉開生鏽的螺栓,而且耐得住長期加班熬夜,然而,爬樓梯顯然是另一回事。她認為那是違反自然的。人類天生不適合爬樓梯。她甚至覺得奇怪,地堡為什麼會設計這麼多層樓。以人的天性,應該比較習慣在同一層樓活動吧。可是沒多久,她看到一個運送員飛也似的衝下樓,和她擦身而過,而且還微笑著向她打招呼。看著他那年輕的臉,看著他那強勁有力的雙腿在鐵梯板上飛躍,她忽然又有點懷疑,也許是她自己缺少訓練吧。

後來,當她終於回到大餐廳時,已經是吃午飯的時間了,餐廳里人聲喧嘩,還有鐵叉鐵盤叮叮噹噹的撞擊聲。來到辦公室前面,她發現門口那堆文件又堆得更高了,另外,旁邊還多了不少東西。一個塑膠盆裝的小盆栽,一雙鞋子,還有一小尊用不同顏色電線編織成的小塑像。她站在門口,仔細打量那些東西。由於她沒有家人在身邊,所以,她必須好好思考一下,什麼東西該送給誰。東西一定要送給最需要的人。地上有好幾張卡片,她彎腰撿起其中一張,發現字是用蠟筆寫的,有點潦草。她猜得出來,一定是學校上工藝課的時候,老師教小朋友做弔唁卡給馬奈斯副保安官。看到這樣的卡片,比參加葬禮更令她感到悲傷。她擦掉眼角的淚水,暗暗咒罵那些老師,為什麼要讓小朋友這麼早就開始體驗死亡的傷痛。

「放過那些小孩子吧。」她嘴裡喃喃嘀咕著。

她把卡片放回地上,努力讓自己恢複冷靜。她忽然想到,說不定,馬奈斯副保安官會喜歡這些卡片。他是一個很純真的人,雖然已經衰老,卻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心,是他體內唯一沒有隨著歲月衰老的器官,因為他的心一輩子深藏著。

接著,她走進辦公室,赫然發現有人在裡面。那是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人,坐在馬奈斯副保安官桌前,眼睛盯著電腦。她一進門,那個人立刻抬起頭來看她,對她笑一笑。她正要開口問他是什麼人,忽然看到白納德從羈押室里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個檔案夾,臉上堆滿笑容。內心深處,茱麗葉一直不肯承認他是代理首長。

「葬禮進行得怎麼樣?」他問。

茱麗葉走到辦公室一走,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檔案夾。「請不要隨便拿東西。」她說。

「隨便?」白納德大笑起來,推推鼻樑上的眼鏡,「這案子不是早就結了嗎?我正打算拿回我辦公室去歸檔。」

茱麗葉低頭看看檔案,發現是霍斯頓的檔案。

「你應該明白你是歸我管的,對吧?詹絲找上你的時候,難道你都沒有先看看『公約』嗎?」

「我一定會常常提醒自己,你是我的頂頭上司,免得忘記。謝了。」

說完,茱麗葉撇下他轉身走開,回到辦公桌。他還站在羈押室門口,鐵柵門沒關。她把檔案夾放進最上層的抽屜里,然後瞄了電腦一眼,發現隨身碟還插在電腦前面。接著,她抬頭看看辦公桌對面那個人。

「請問你是?」

那個人立刻站起來,椅腳摩擦瓷磚地面發出「嘎吱」一聲。那是很熟悉的聲音,茱麗葉潛意識裡還是覺得那是馬奈斯的椅子。

「你好,我是彼得·貝爾寧。」他向她伸出手,茱麗葉只好和他握握手。「我剛剛已經宣誓就任了。」他把胸前的警徽拿下來,舉到茱麗葉面前讓她看。

「保安官本來是應該要彼得來接任的,不是你。」白納德說。

茱麗葉猜不透他說這話是甚麼意思,用意是什麼。「有什麼事需要我來處理嗎?」她伸手指著自己的辦公桌問白納德。她辦公桌上那堆檔案,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一直都沒動,因為她一直在忙著處理馬奈斯的事。「如果有的話,那就交給我,我會放到那堆檔案最底下,等過一陣子再處理。」

「我交給你的東西,不管是什麼,你都要優先處理。」說著他拍拍那堆檔案。最上面的檔案就是詹絲的檔案,「還有,我並沒有叫你到我的辦公室去,而是親自上來找你開會,這算是很給你面子了,明白嗎?」

「開會?開什麼會?」茱麗葉自顧自忙著整理桌上的文件,頭也不抬地問了他一句。她心裡暗暗希望,他看到她這麼忙,說不定會很識相地自己走開。她巴不得他趕快走,這樣她就可以把那些被她撇在一邊沒動的檔案全部丟給彼得。

「是這樣的,最近這幾個禮拜,有不少人被……『替換』。從來沒看過這種現象,至少,自從上次暴動以來,沒見過這麼頻繁的。如果我們不能攜手合作,這樣下去恐怕很危險……」說到這裡,他看到茱麗葉正要拿走桌上的一個檔案夾,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不讓她拿。茱麗葉立刻抬頭看著他。

「大家渴望安定。大家都希望明天起床的時候,一切都可以跟昨天一樣。他們渴望這種安全感。目前,我們剛清洗過鏡頭,而且又失去了很多人,所以,大家都免不了情緒有點失控。」說到這裡,他伸手指著馬奈斯桌上那些檔案,然後再指向茱麗葉桌上的檔案。她對面那個年輕人一直盯著那些檔案,滿臉狐疑警戒的神色,彷彿很擔心她會把更多檔案塞給他,讓他忙不完。「而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打算宣布大赦,不再追究目前所有的犯罪案件。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鼓舞地堡全體居民的士氣,但另一方面也是想清掉舊案,幫你們兩位減輕負擔,這樣你們辦案的壓力才不會太大。」

「清掉舊案?」茱麗葉問他。

「沒錯。你看看,這一大堆檔案不都是酗酒鬧事的案子嗎?來,我們看看這是誰?」他拿起一個檔案夾,看看上面的姓名標籤,「噢,原來是畢肯斯,這次他又闖了什麼禍?」

「他把鄰居家的老鼠吃掉了。」茱麗葉說,「那是人家養的寵物。」

彼得·貝爾寧咯咯笑起來。茱麗葉瞄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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