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精準口徑 第十六章

快到家了,感覺上他們好像爬得越來越快。每層樓都靜悄悄的,大家都默默等待,等待電力恢複正常。走到兩層樓中間的地段,燈光最昏暗,他們一隻手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另一隻手扶著鐵欄杆。他們不想再隱藏,不再矜持。

詹絲偶爾會放開他的手,不過那只是因為她想伸手去摸摸背包後面,看看拐杖還在不在,然後去拿馬奈斯背包後面的水壺,喝一口水。一路上,他們都是互相拿對方背包後面的水來喝,因為那樣比起反手到背後拿自己的水壺要容易得多。而且,這種方式,就好像自己替對方背著他需要的東西,隨時可以交給他,而對方也為你做同樣的事,那種感覺也比較甜蜜。他們渴望享受這種寧靜平和,至少,暫時享受一下。

詹絲啜了一口水,然後把蓋子放回壺口擰緊,壺蓋上的小鏈條微微晃動了一下。然後,她把水壺放回他背包後面的口袋裡。他們回到家之後,兩個人的關係就會從此不一樣嗎?她真的好想知道答案。再爬二十層樓就到家了。昨天,他們還覺得再爬二十層樓會要人命,可是現在,他們卻覺得那隻需要一轉眼的工夫。而且,當他們抵達之後,那熟悉的環境是否會將他們帶回從前的關係?昨夜的美好是否會變成一場夢?還有,唐納的靈魂是否又會回來纏繞著他們?

她很想問馬奈斯這些問題,可是每次剛要開口,她立刻又把話吞回去,只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比如,祖兒能夠勝任嗎?比如,他和霍斯頓先前經手的案子,哪一個必須優先交給她處理?比如,他們該對資訊區作出什麼讓步,好安撫一下白納德?還有,彼得·貝爾寧一定會很失望,該怎麼安撫他?總有一天,彼得會當上審判官,那麼,哪天他主持聽證會的時候,這件事會不會影響到他的態度?

正當他們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詹絲開始感到有點反胃。也許那是因為有些話她很想問馬奈斯,可是卻又不敢開口,所以胃才會不舒服。那些問題就彷彿飄散在空氣中的沙塵,令她口乾舌燥。後來,她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背包後面的水壺抽出來,不斷地喝水,而她自己的水壺一直在背包後面「嘩啦嘩啦」響。每往上爬一層樓,她的胃就翻攪得越厲害,而每往上爬一層樓,平台上的數字越小,這趟旅程就越接近終點,而這趟探險也就越接近完美的結局。一切都很完滿。

首先,他們找到保安官了。一個底層的女孩子,渾身散發著火一般的熱力,充滿自信,令人振奮,正如馬奈斯形容的那樣。在詹絲心目中,她是地堡未來的希望。她高瞻遠矚,有宏遠的規劃,而且能夠克服萬難,完成任務。而且,保安官比別人更有機會選上首長。她相信,時候到了,茱麗葉一定知道該如何抉擇。

提到首長選舉,這趟旅程也在她心中激發出更多的目標,更多的雄心壯志。她忽然很期待那即將來臨的大選。儘管她根本沒有對手,但她還是利用爬樓梯的時候想了十幾種簡短的演說詞。現在,她已經可以預見地堡更美好的未來,知道該怎麼更有效率地履行她的職責,而且,地堡將會有年青一代來繼承她這衰老的一代。

不過,最大的改變,還是在於她和馬奈斯之間的關係。就在這旅程即將終了的時刻,她開始懷疑,馬奈斯堅持不肯升任保安官,會不會是為了她?擔任副保安官,他就可以和她保持某種微妙的距離,就可以繼續懷抱著渺茫的希望,懷抱著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總有一天兩個人可以在一起。萬一擔任保安官,一切希望就破滅了,因為,保安官和首長之間難免會有一些立場上的衝突,而那種主從關係又太直接、太強烈。想到這裡,她心頭忽然瀰漫著無限感傷,但又有無限的甜蜜。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他的手。為了她,他默默犧牲。想到這個,她的心陡然往下沉,感覺心好痛。不管兩人未來會如何,這一生,她都虧欠他太多。

接著,他們爬上了育兒區的樓層平台。原先,他們並沒有打算進去跟茱麗葉的爸爸打個招呼,告訴他,他女兒很快就會上來,到時候他應該要好對待她。不過,詹絲忽然改變心意,決定要進去一下,因為她很需要上個廁所。

「我不上一下廁所不行了。」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訴馬奈斯,她已經快憋不住了。她感覺口乾舌燥,而且胃一直翻攪,很想吐。或許那是因為她擔心這趟旅程即將走到盡頭,而她和馬奈斯之間的一切也將結束。「我想,跟茱麗葉的爸爸見個面也無妨。」她最後又補了一句。

馬奈斯聽到她最後那句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那我們最好休息一下。」他說。

等候室里看不到人影。他們又看到那個「嚴禁喧嘩」的標誌,不敢出聲。詹絲走到玻璃窗前面,往裡面張望了一下,看到那個護士正沿著陰暗的走廊朝她走過來。她本來皺著眉頭,可是一看到是他們,立刻露出笑容。

「首長,你好。」她輕聲打招呼。

「不好意思,沒有先發郵件通知你,不過,我還是想跟尼克斯大夫見個面,方便嗎?另外,可以跟你們借一下化妝室嗎?」

「當然可以。」她按下桌上的按鈕,門應聲打開。她揮揮手請他們進來,「上次你們離開後,我們又接生了兩個孩子。由於發電機的問題,我們真是手忙腳亂——」

「不是發電機有問題,只是限電。」馬奈斯糾正她。他說話嗓門比她們大,聲音也比較嘶啞。

護士瞪了他一眼,不過還是點點頭表示了解。她從架上拿下兩件白袍,遞給他們,然後叫他們把背包放在她桌上。

等他們進了等候室,護士朝長凳的方向揮揮手,請他們過去坐,然後說她會去找大夫。「化妝室從那邊進去。」她指向一扇門。門上有標誌,不過早已褪色脫落,幾乎看不見了。

「我馬上就回來。」詹絲對馬奈斯說。她很想伸出手去握緊他的手,但她還是忍住了。這兩天,她已經很習慣去握他的手,那是如此自然,卻又如此私密。

廁所里幾乎是一片漆黑,詹絲摸索了半天,急著想把小隔間的門打開。她感覺到肚子里不斷翻攪,發出奇怪的聲響,忍不住暗暗咒罵。後來,門終於開了,她立刻衝進去坐下來。排便的時候,她感覺胃裡好像一團火在燒,一方面有一種舒坦的感覺,但另一方面,似乎是因為憋太久了,她覺得喘不過氣來。就這樣,她在馬桶上坐了不知道多久,兩腿劇烈顫抖,完全無法剋制。這時候,她終於明白,為了上樓梯她已經把自己逼到極限。想到還有二十層樓要爬,她忽然嚇得魂飛魄散,害怕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後來,她終於結束了,於是就走出去到旁邊的沖洗台,洗洗手,洗洗臉,然後拿旁邊的一條毛巾擦乾。接著,她把水槽和馬桶的水都衝掉,進入循環系統。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必須在黑暗中摸索好久,因為不熟悉這裡的環境。如果是在她家或辦公室,她閉著眼睛就可以完成這些動作,因為空間有多大,什麼東西在什麼位置,她都了如指掌。

她兩腿發軟,跌跌撞撞走出化妝室,這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在這裡過一夜,在病床上睡一晚,等明天早上再爬樓梯回辦公室。她推開門走進等候室,回到馬奈斯旁邊,這時候,她兩條腿幾乎快沒有知覺了。

「舒服一點了嗎?」他問。他坐在一條長凳上,旁邊留了一個位置應該是要給她的。詹絲點點頭,然後重重跌坐到椅子上。她虛弱地喘著氣,心裡想,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太虛弱,已經沒力氣再繼續爬樓梯了。她暗暗希望他會主動開口說要休息一晚。

「詹絲?你還好嗎?」

這時候,馬奈斯忽然彎腰湊近她,不過,他並不是在看她的臉,而是看著地上:「詹絲,你怎麼了?」

「你小聲一點。」她有氣無力地說。

沒想到他竟然大叫起來。

「大夫!」他大喊,「護士小姐!」

隔著玻璃窗,他看到幽暗的育嬰室里有人影在動。詹絲頭靠在椅背上,很費力地想開口叫他小聲一點。

「詹絲,我的詹絲,你剛剛做了什麼?」

他緊握著她的手,輕拍著她的手背,然後抓住她的手臂拚命搖晃。詹絲好想睡。她模模糊糊聽到腳步聲,有人正朝她跑過來。接著,燈光忽然大亮。限電期間,本來不準開這麼亮。接著,護士好像在大喊什麼,然後她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是茱麗葉的爸爸,大夫。他來了,他一定會準備一張病床給她睡,他一定有辦法查出來她為什麼會這麼虛弱——

然後,她聽到有人好像在說流血什麼的,接著感覺到有人在檢查她的腿。馬奈斯在哭,眼淚流到他的白鬍子上,不過,她還是注意到白鬍子里夾雜著几絲黑色。他一直搖晃她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

「我沒事。」詹絲氣若遊絲地說。

她舔舔嘴唇。好渴,嘴巴好乾,幹得要命。她說她想喝水,馬奈斯急忙掏出他的水壺,把壺口湊到她嘴邊,把水倒進她嘴裡。

她努力想吞下去,可是卻沒辦法。他們扶她躺在長凳上,大夫摸摸她的肋骨,拿手電筒照照她的眼睛。然而,她感覺眼前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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