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精準口徑 第十五章

他們開始爬樓梯回頂樓了,而這段時間也正好在實施限電,這倒是很有趣的時機。詹絲感覺得到,自己的體力彷彿就像停電了一樣,每往上爬一步,體力就流失一分。當初下樓的時候,她還覺得很痛苦,那種不斷重複的動作令人很不舒服,令她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很疲憊,但現在看來,那種錯覺就彷彿只是在逗著她玩。現在,她那衰老虛弱的肌肉真正面臨考驗了。每往上爬一步,感覺彷彿要征服一座高山,她抬起腿,踏上一級梯板,然後手撐住膝蓋,掙扎著讓自己上升二十五厘米的高度,然而,那螺旋梯不斷向上延伸,彷彿直上百萬米高的天際,消失在頭頂上那無窮盡的灰暗蒼茫中。

她看到右邊的樓層平台上有一個數字:五十八。現在,和下樓的時候不同。先前下樓時,她可以沉溺在冥想中,不知不覺往下走,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層樓。而現在,每當她撐著那顫抖無力的腿奮力往上踩一步,從外側欄杆往外看,就會看到剛剛經過的樓層平台籠罩在緊急照明燈暗淡慘綠的光暈中,若隱若現。

馬奈斯走在她旁邊,手扶著內側欄杆,而她走外側,撐拐杖的手夾在兩人之間,每走一步,拐杖就「咚」的一聲碰到梯板,兩人的手臂偶爾會互相擦撞。此刻,他們感覺自己彷彿已經出門好幾個月了,遠離了他們的辦公室,遠離了他們的職務,遠離了他們習以為常的一切。一開始詹絲以為,這次到下面來尋找新保安官,就像去遊歷探險,但沒想到,感覺卻和她預期的完全不一樣。原本她懷著美麗的憧憬,以為這趟旅程會讓她找回失去的青春年華,沒想到過往的噩夢卻陰魂不散地纏繞著她。她原本希望尋回失去的青春活力,沒想到卻發現歲月早已損耗了她的膝蓋和背脊。她原本以為,這趟旅程是她對她所領導的地堡進行一次壯闊的巡禮,沒想到,她發現自己是那麼的無足輕重,而這趟旅程會是如此的艱苦。現在,她甚至懷疑,地堡真的需要她嗎?沒有她,地堡不是一樣可以正常運作嗎?

她周遭的世界,是一個階級分明的世界。這一點,現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高段樓層的人只擔心影像又變模糊了,把很多東西都視為理所當然,例如每天早餐喝的果汁。中段樓層的人則是活在一個土壤構成的世界裡,每天忙著照料作物,清洗畜欄,他們在乎的是他們的溫室、他們的肥料。對他們來說,地堡外面的世界並沒有那麼重要,只有在每次清洗鏡頭之後,他們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至於底段樓層,那裡是機械工廠和化學實驗室的區域,負責抽取原油,維修機電設備。那是一個「黑手」的世界,滿手油污,重度勞動。對底層的人來說,外面的世界就像某種傳說,而從樓上送下來的食物,是他們賴以支撐肉體的物質。在漫長的一生中,詹絲一直以為,地堡的存在,就是為了要供養他們這些上層的人來管理地堡,但現在她終於明白她錯了。地堡真正的功能,是要供養那些底層的人,讓他們能夠維持機器的運作。

接著,他們又來到另一個樓層。在昏暗的燈光中,隱隱約約看得到平台上的數字:五十七。這層樓是住宅區。有個小女孩坐在網格鐵板上,縮著腿,兩臂圈著膝蓋,手上拿著一本書。她頭頂上的天花板有一盞燈,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得出來那是一本童話書,封麵包著塑膠套。詹絲看著那小女孩,發現她一動也不動,眼睛幾乎眨也不眨地盯著那五彩繽紛的圖畫。他們從她面前經過時,她甚至沒有抬頭看看是誰。詹絲和馬奈斯繼續掙扎著一步步往上走,偶爾回頭看,平台上那小女孩的身影已漸漸消失在昏暗的燈光中。他們上樓梯已經進入第三天,兩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整個樓梯井從上到下聽不到半點腳步聲,也感覺不到梯板有震動,整個地堡沉浸在一種無邊的寂靜中,彷彿杳無人煙,彷彿這巨大的空間只有這兩個老朋友,兩個老夥伴。他們踩著銹痕累累、油漆剝落的鐵梯板,肩並肩往上爬,雙臂微微擺動。有那麼一兩次,兩人的手臂擦撞交錯。

那天晚上,他們在中段樓層的保安分駐所過夜。那位副保安官堅持要他們接受他的招待,而詹絲正好也很想借這個機會爭取他支持新任的保安官,畢竟,茱麗葉不是他們保安官體系出身的。於是,他們和副保安官夫婦一起吃晚飯。儘管因為限電的關係,屋子裡黑漆漆的,而且飯菜也都涼了,但他們還是有說有笑,吃得很愉快。吃過飯後,詹絲就到分駐所去了。裡頭準備了一張很舒服的摺疊床,上面鋪著一張質地很好的被子。看得出來那床單是借來的,上面有一股高級香皂的味道。馬奈斯則是要睡羈押室,裡面有一張行軍床,而且飄散著一股私釀琴酒的味道。不久前,羈押室剛關過一個醉漢,那個人大概是因為鏡頭剛清洗完,狂歡慶祝過頭了。

關燈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屋子裡變暗了,因為本來就很暗。詹絲躺到摺疊床上,沉浸在黑暗中。她渾身肌肉陣陣抽痛,不過,就這樣躺著不動,感覺舒服多了。另外,她兩腳抽筋,僵硬得像石頭,而她的背也是一碰就痛,很需要舒展一下。然而,儘管渾身不舒服,她腦子還是動個不停,一直回想起她和馬奈斯說的一些話。這三天,她和馬奈斯邊爬樓梯邊說話,打發時間,而那種交談卻是如此令人疲憊。

這三天,她和馬奈斯彷彿在繞圈子,互相試探對方是否還記得從前的事。如今,他們的身體已經老朽脆弱,滿是皺紋的臉上儘是歲月的滄桑,而且,一個是捍衛紀律的執法者,一個是歷盡驚濤駭浪的政治領袖,他們的心早已在嚴酷的職責中損耗殆盡。但儘管如此,他們依然渴望從疲憊殘破的內心深處挖掘出昔日的美好記憶,那青春歲月的浪漫情愫,那甜蜜的痛楚。

他們常常會故意提到唐納的名字,試探對方,讓那個名字擋在兩人之間,彷彿小孩子爬上爸媽的床,擠在爸媽中間。每當這時候,詹絲想起逝去已久的丈夫,一絲哀傷就會悄悄湧上心頭。多少年了,她已經好久不曾如此感嘆自己數十年來的孤寂。長久以來,她一個人過日子,把自己奉獻給地堡,為眾人謀福利,而且一直把這樣的工作視為自己的天職,然而,此刻,她忽然覺得這樣的生活更像一種詛咒。她的人生被剝奪了,只剩一片空白;她的人生被榨乾了,只剩一堆殘渣,而她犧牲奉獻的歲月化為甜美的汁液滋潤了整個地堡。但事實上,她真正照顧到的只有上面四十個樓層,至於地堡底下那深層的世界,她並不了解,也很少去關注。

這趟旅程,最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終於明白霍斯頓的靈魂也跟著她一起來了。現在,她終於能夠對自己承認一件事:她之所以會踏上這趟旅程,還有,她為什麼會希望茱麗葉擔任保安官,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或許就是因為她想逃避,想躲到最深層的地底,遠離地面上那悲慘的一幕:一對恩愛的夫妻相擁倒卧在沙丘上,狂風吹打他們的軀體,而他們的青春年歲也彷彿就這樣隨風而逝。她踏上這段旅程,就是為了要逃避霍斯頓,然而,她卻發現他依然纏繞在她心裡。此刻,雖然她還猜不透那些被送出去的人為什麼最後都會清洗鏡頭,不過,她已經完全明白,一個心碎的人為什麼會自願承擔這項任務。與其被鬼魂糾纏,還不如讓自己也變成鬼魂;與其讓生命變成一片虛空,還不如失去生命——

這時候,分駐所那年久失修的門忽然「嘎吱」一聲。黑暗中,詹絲想坐起來看看是什麼人,但她全身肌肉太酸痛,實在沒力氣,而她那老邁的雙眼,視力衰退,很難看得清楚。也許是副保安官想進來問問她是否還缺什麼。她本來想開口告訴他,這裡很舒服,什麼都不缺了,不過,最後她還是沒出聲。她就只是豎起耳朵仔細聽。

分駐所里鋪著破爛的地毯,腳步聲很難辨認,不過她還是勉強聽得出來那個人正朝她走過來。那個人沒出聲,她只隱約聽得到他走路的時候關節「嘎吱」作響。那是老人特有的聲音。接著,她感覺到有人掀開她的被子。那一剎那,兩個老人忽然明白彼此的心意。那是一種心靈的默契。

詹絲不由得屏住呼吸,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拉住了他正在掀被子的手。接著,她的身體往側邊挪了一下,在那張小床上挪出一點空間,然後拉他躺到她旁邊。

馬奈斯雙手圈住她,把她摟進懷裡,然後挪挪身體,讓她躺在他旁邊。她一條腿跨在他腿上,雙手圈住他的脖子,感覺到他的鬍子緊貼著她的臉,感覺到他正親吻著她的眼角。

詹絲捧著他的臉,臉貼在他肩上,然後,她像個孩子般地開始啜泣起來,彷彿一個新來的小學徒面對怪異可怕的工作,感覺如此茫然,如此恐懼。她哭泣,因為她感到恐懼,但那恐懼很快就消失了,就好像,當他輕撫著她的背,她背上的疼痛也很快就消失了。當恐懼消失,她忽然感覺腦海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啜泣了多久,不過,當恐懼消失後,她感覺到心中湧現的是如此甜美的柔情。

詹絲感覺到昔日的生命力又回來了。兩人的肌膚如此貼近,她全身感到一陣戰慄。她的手臂緊貼著他身側,她的手搭在他肩頭,而他的手扶著她後腰,此刻,她不由得熱淚盈眶。那是喜悅的淚水,也是哀傷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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