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精準口徑 第十四章

吃過晚飯後,雪莉和馬克教他們要怎麼走到宿舍區,然後,那對年輕夫妻就互相擁抱親吻了一下。詹絲一直看著他們。馬克剛下班,而雪莉正要去上班,兩個人一起吃飯,不過,對馬克來說,這是晚餐,而對雪莉來說,這等於是早餐。詹絲跟他們說謝謝,說東西很好吃,而且很不好意思耽擱了他們這麼多時間。然後,她和馬奈斯就走出了大餐廳。此刻,大餐廳里的喧鬧聲驚天動地,和發電廠有得比。他們沿著彎彎曲曲的走廊走向他們晚上要過夜的地方。

馬奈斯要去大通鋪,和早班的工人學徒一起睡。他們幫他留了一張床,不過,詹絲暗忖,那種十幾歲孩子睡的床,恐怕比馬奈斯的身高短三十厘米,他睡得下嗎?他們幫詹絲安排的是一間小住宅,就在大通鋪外面那條走廊上。他們決定先到她房間去坐一下,那裡比較安靜,他們可以聊聊天打發時間,揉揉酸痛的腿。聊著聊著,他們都覺得這裡的人真的很不一樣。沒多久,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是茱麗葉,她推開門走進來。

「他們要你們兩個睡同一間房?」茱麗葉有點驚訝。

詹絲笑起來:「沒有啦,他們安排副保安官去睡大通鋪。其實,我自己也寧願去和大家擠一擠,比較熱鬧。」

「你不用那麼客氣。」茱麗葉說,「每次有新人來,或是有親戚朋友來探班,我們都會安排他們睡在這裡。沒什麼啦。」

接著,茱麗葉拿出一條細繩子,放到嘴裡用牙齒咬著,然後一手伸到後面挽住頭髮,另一手拿繩子去綁,紮成一條馬尾。詹絲一直看著她的動作。她的頭髮還沒幹,顯然剛洗過澡,身上換了另一件工作服。詹絲注意到她衣服上有一些污垢,心裡想,那恐怕是永遠洗不掉的。明天她就是要穿這套工作服去上班。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宣布『限電假期』?」茱麗葉開門見山就問。她已經在繩子上打好了結,兩手又放下來交叉在胸前,背靠在門邊的牆上。「我猜,你應該會想利用鏡頭清洗後那種氣氛,對吧?」

「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詹絲問。那一剎那,詹絲突然感覺到,她之所以會希望茱麗葉當她的保安官,其中一個原因是,這女孩子不是她想要就能要得到。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詹絲瞥了馬奈斯一眼,忽然想到,多年以前,她還年輕的時候嫁給唐納,而馬奈斯還一直對她念念不忘,那麼,他會不會也是因為得不到她所以更想要她?

「我明天就可以動工。」茱麗葉說,「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啟動備用發電機,而且今天晚上我可以連夜加班,先檢查一下墊圈和密封墊——」

「你誤會了。」詹絲抬起手,「我是問你什麼時候可以就任保安官?」她伸手到背包里摸索了一下,拿出文件夾,攤在床上整理了一下,想找那張委任書。

「我——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我真的沒興趣——」

「沒興趣乾的人——」馬奈斯說,「——反而幹得最好。」他站在茱麗葉對面,背靠著牆,拇指扣在褲子的口袋裡。

「對不起,問題是,底下這邊沒半個人有辦法接我的工作。」茱麗葉搖搖頭,「我覺得你們根本搞不清楚我們這邊——」

「我倒覺得你根本搞不清楚我們上面在做什麼。」詹絲說,「也根本不懂我們為什麼需要你。」

茱麗葉歪歪頭,大笑起來:「你聽著,我們底下的機器你根本——」

「那些機器有那麼重要嗎?」詹絲反問她,「那些機器是做什麼用的?」

「做什麼用?讓這個要命的鬼地方可以繼續運作下去!」茱麗葉大喊,「你吸的氧氣哪來的?是我們底下這裡循環處理出來的!那你呼出來的二氧化碳呢?我們把二氧化碳灌進土壤里。你知道石油可以做成什麼東西嗎?要不要我列張清單給你看?你用的每一種塑膠、每一種橡膠、每一種溶劑、每一種清潔劑,還有你用的電,都是從石油來的!太多了,說都說不完!」

「你還沒出生之前,這些東西就已經都在了。」詹絲提醒她。

「哼,告訴你,不用等到我死,這些東西就都不見了。不會再像現在這樣了。」她又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回牆上,「我覺得你根本搞不清楚,要是沒有這些機器,我們會悲慘到什麼地步。」

「我倒認為是你沒搞懂,要是沒有這些人,這些機器又有什麼用?」

茱麗葉撇開頭。詹絲注意到,這是她第一次退縮。

「你為什麼從來不去看你爸爸?」

茱麗葉把頭撇到另一邊,看著另一面牆,伸手撥開額頭上的頭髮。「你為什麼不去看看我的工作日誌?」她說。「我有時間嗎?」

詹絲本來想告訴她,爸爸是她的家人,再怎麼樣都應該找時間陪伴自己的家人。但她還來不及開口,茱麗葉就轉頭看著她。「你以為我不關心別人嗎?是嗎?告訴你,你錯了。我關心地堡里的每一個人,還有底下的人,不管男人女人。有誰關心地堡最下面這四層樓,整個機電區?他們才是我的家人。我每天都跟他們在一起,每天三餐一起分麵包吃,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死了也會埋在一起。」她轉頭看著馬奈斯,「我說得對不對?你不是親眼看過嗎?」

馬奈斯沒吭聲。詹絲有點納悶,她是不是故意要強調「死亡」這件事?

「你有沒有問過他,為什麼從來不下來看看我?他在上面根本沒事幹,他有的是時間。」

「我們已經跟他見過面了。你爸爸看起來好像很忙,而且和你很像,很果斷,很堅定。」

茱麗葉撇開頭。

「而且頑固。這一點也很像。」詹絲把委任書丟在床上,走到門口,站在茱麗葉面前,和她隔著一步的距離。她聞得到那女孩頭髮上的肥皂香,看得到她鼻孔里鼻毛在晃動。她呼吸好急促。

「也許當初只是做了一個小小的決定,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無數個日子層層堆疊,到後來,那個決定會變得無比沉重,不是嗎?當初,你決定不去看你爸爸。也許一開始那幾天你沒什麼感覺,因為你還年輕,而且一肚子憤怒。然而,時間久了,那些日子就會變成無法清除的垃圾,擠壓你的心,對不對?」

茱麗葉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

「我的意思是,一天過去了,很快的,一個禮拜也過去了,然後是一個月,一年,很多很多年——」她差一點就脫口而出,說她自己也經歷過這一切,甚至到現在還是一樣,一直累積,一直累積。雖然她沒說出口,但馬奈斯也在旁邊。他聽得出來。「很久很久以後,你還是不肯放下那股怨氣,因為你必須用這種方式來合理化自己從前犯的錯。到後來,那會變成純粹只是遊戲,兩個人背對背,不肯回頭看對方,因為他們都怕變成那個先回頭看的人——」

「沒這回事。」茱麗葉說,「我不想當你的保安官。而且我相信你口袋裡一定有很多人選。」

「我只信任你。如果你不肯,我真的不曉得還有誰是我能信任的。另外一個人選,我已經無法再信任了。」

「既然還有人選,那你就找她吧,找另外那個女孩子。」她笑著說。

「不是她,是他。問題是,他可能會比較傾向接受三十樓的指揮,而不是聽我的命令,也不見得會遵守『公約』。」

聽到最後這句話,茱麗葉似乎有反應了。她慢慢放下交叉在胸前的雙手,然後轉身看著詹絲眼睛。馬奈斯站在房間另一頭看著她們。

「霍斯頓,前任的保安官,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被送出去清洗鏡頭。」詹絲說。

「他是自願的。」馬奈斯補了一句。

「這我知道,可是,為什麼?」她皺起眉頭,「我聽說,那跟他太太有關。」

「那純粹只是揣測——」

「那次你們兩個下來調查瑞剋死亡的案子,我記得當時聽他提到過她。起初他一直纏著我,我還以為他對我有興趣,但沒想到他開口閉口都是他太太。」

「那次我們下來的時候,他和他太太剛抽到簽,準備要生孩子。」馬奈斯提醒她。

「對,沒錯。」她看著床上。零零落落的文件撒滿了床。

「我不知道該怎麼當保安官。我只會修理機器。」

「修理機器和當保安官是一樣的道理。」馬奈斯對她說,「那次我們下來辦案,你幫了很大的忙。你看得出來龍去脈,有辦法理出頭緒。別人忽略掉的小線索,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那時候我只是釐清了一些機器的問題。我懂機器。」她說。

「人就跟機器一樣。」馬奈斯說。

「我認為這個道理你一定懂。」詹絲說,「你對人對事有一種獨到的見解和判斷,還有你天生的性格。整個地堡就像一部巨大的機器,錯綜複雜,一旦出了問題,你必須搞得清楚零件結構,才有辦法修理。保安官這個工作,就是要搞清楚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搞清楚了才有辦法解決問題。我認為你很擅長處理這種東西。」

茱麗葉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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