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出去 第五章

三年前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霍斯頓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大餐廳。他的無線電還在「沙沙」作響,聽得出來是副保安官馬奈斯在大喊,說艾莉森出事了。霍斯頓一接到通知,想都沒想就開始一路猛衝,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梯趕往現場。

「怎麼回事?」他問。大餐廳門口擠滿了人,他一路擠過去,看到太太躺在地上揮舞手腳拚命掙扎,而康納和另外兩個餐廳的工作人員按著她,想讓她安靜下來。「放開她!」他揮開他們的手,霎時他太太的動作失去控制,猛然一腳踢到他下巴。「冷靜一下!」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可是她兩手還在拚命揮舞掙扎,因為剛剛太多大男人想按住她。「親愛的,怎麼回事?」

「她剛剛衝到氣閘室門口,想開門。」康納氣喘吁吁地說。帕西抓住她亂踢的雙腿,霍斯頓沒有阻止他。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需要三個大男人去抓她。他湊近艾莉森,讓她看清楚他來了。她披頭散髮,臉都被遮住了,不過,從髮絲的隙縫間,可以看得到她惡狠狠的目光。

「艾莉森,親愛的,冷靜一點。」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的口氣已經緩和下來,變得平靜,但還是很堅定。

「不要說這種話。」霍斯頓對她說。聽著她那冰冷陰沉的聲音,霍斯頓感到背脊竄起一股涼意。他伸手捧著她的臉。「親愛的,不要說這種話!」

然而,內心深處,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知道,太遲了,別人都聽到了。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他太太已經判了自己死刑。

他一直哀求艾莉森不要再說話,感覺整座餐廳彷彿在天旋地轉,彷彿自己來到慘不忍睹的意外現場,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身受重傷。從前,他曾經在機器工廠里看過支離破碎的人體。此刻,他到了現場,雖然看到太太還活著,還在瘋狂掙扎,然而,他看了一眼,心裡就已經明白,太太身上有那種看不見的傷,已經沒救了。

霍斯頓伸手把她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這時候,他感覺到溫熱的眼淚沿著自己臉頰往下流。她終於看著他的眼睛,眼神不再狂亂。她終於意識到他來了,凝視著他的眼睛。他本來還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嗑了葯之類的,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大概一秒鐘的瞬間,他注意到她眼睛炯炯發亮。那是神志清醒、冷靜盤算的眼神。但就只有那麼一瞬間,她立刻又露出狂亂的眼神,又開始哭鬧不休,哀求說她要出去。

「扶她起來。」霍斯頓說。他是她的丈夫,但也是保安官,所以,他也只能噙著眼淚,履行他的職責。雖然此刻他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盡情哭喊,但他別無選擇,只能把她關起來。「往那邊。」他交代康納。康納兩手托著她腋下,而她還在掙扎。霍斯頓朝辦公室的方向點點頭,也就是,羈押室的方向。走進辦公室,經過羈押室門口,最裡面的牆上有一扇巨大的門,亮亮的黃色油漆,非常顯眼。那裡就是氣閘室,氣象森然,安靜無聲,散發出一種虎視眈眈的氣息,令人望而生畏。

艾莉森被拉進羈押室之後,立刻恢複平靜。她坐在長凳上,不再拚命掙扎,不再拳打腳踢,那模樣彷彿是走進來休息一下,欣賞風景。現在,渾身抽搐、情緒崩潰的人,是霍斯頓。他在鐵欄杆外走來走去,喃喃自語,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可是卻沒有人回答。這時候,馬奈斯副保安官和首長忙著代替他處理一些手續。面對霍斯頓和他太太,他們小心翼翼,像在對待病人。在過去的這半個鐘頭裡,霍斯頓心神散亂,陷入無邊的恐懼,但儘管如此,他的腦子依然有一小部分殘留著保安官特有的敏銳,察覺得到地堡里逐漸升高的緊張氣氛。此刻,隔著鋼筋水泥的牆壁,他隱約感覺得到大家的震驚,聽得到竊竊私語。地堡里,鬱積太久的壓力已經快爆發了,那竊竊私語猶如蒸汽一樣不斷流泄噴發。

「親愛的,求求你跟我說話。」他不斷苦苦哀求。他不再走來走去,兩手死命抓著欄杆。艾莉森依然背對著他,眼睛盯著牆上的景象,那土黃的沙丘、灰灰的天空、濃密沉黯的雲層。她偶爾會抬起手,把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但除此之外她幾乎是一動也不動,悶不吭聲。剛剛她還在瘋狂掙扎,三個大男人費儘力氣好不容易才把她拖進來,但羈押室門才剛關上沒多久,她立刻就像變了一個人。霍斯頓終於忍不住了,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那一剎那,她才終於開口說了兩個字:「不要!」霍斯頓就沒有再繼續開門了。

不管他怎麼哀求,她就是不理他,而就在這時候,全地堡各相關部門的人已經開始動員,為清潔鏡頭進行準備。技師已經量好尺寸,做好了防護衣,他們一大群人正從大廳那邊過來,要把防護衣送到氣閘室。清潔鏡頭用的工具也已經送到氣閘室。另外,附近傳來「嘶嘶」聲,顯然有人正戴著防毒面具,把氬氣填充到衝壓槽里,羈押室里可以聽得到那一陣陣的「隆隆」聲。而就在這時候,霍斯頓正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太太。那些技術人員進來的時候,本來都在竊竊私語,可是一走到羈押室門口,立刻都安靜下來,躡手躡腳地從他後面走過去,甚至好像都屏住氣不敢呼吸,悄然無聲。

幾個鐘頭過去了,艾莉森還是不肯說話。然而,他卻感覺她的沉默猶如一種可怕的轟然巨響回蕩在地堡里。一整天,霍斯頓隔著欄杆對著她啜泣,內心痛苦掙扎,腦海中一片混亂。就在短暫的片刻,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經徹底瓦解。艾莉森坐在羈押室里,眼睛看著牆上陰暗荒涼的原野,神情愉悅,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就要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天黑了,她拒絕吃最後的晚餐。後來,氣閘室里那些技術人員終於忙完了,關上那扇黃色的門,然後就離開了。這一夜將是一個不眠夜。接著,副保安官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也離開了。大家都走了,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個鐘頭,霍斯頓不停地啜泣哀求,最後已經聲嘶力竭,疲憊虛弱,幾乎快昏厥。餐廳和大廳的牆上,那輪模糊的太陽已經隱沒在沙丘外,而夜幕已經籠罩了遠處那座廢棄的城市。這時候,艾莉森終於開口了。她幾乎是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那是假的。」

霍斯頓覺得她好像是這樣說的。他立刻精神一振。

「親愛的?」他抓住鐵欄杆,整個人跪著。「親愛的。」他嘶啞著嗓子,抬起手抹掉臉上幹掉的鼻涕。

她緩緩轉身過來看著他。那一剎那,彷彿太陽突然回心轉意,又從沙丘後冒出來。她願意跟他說話了,這令他心中又燃起希望。他激動得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開始認為她只是生病了,發高燒意識不清,所以只要找醫生來診斷一下,證明她說的話都只是意識不清所導致的胡言亂語。她說那些話都不是有意的。只要能夠證明她說那些話都只是因為神志不清,那她就有救了,不必被送出去,而霍斯頓光是看到她肯轉過來面對他,他就已經覺得生命又充滿了希望。

「那些全是假的。」她口氣很平靜。她的模樣看起來很平靜,可是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執迷不悟。那些話會把她推向死亡。

「過來我這邊,我們好好談一談。」霍斯頓朝她招招手,要她走過來鐵欄杆這邊。

艾莉森搖搖頭,然後拍拍她旁邊的床墊。

霍斯頓看了一下手錶。會面的時間已經過了。要是他現在走進去,很可能也會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他把鑰匙插進去,毫不遲疑。

鐵鎖發出驚心動魄的「鏗鏘」一聲巨響。

霍斯頓走進去,坐到他太太旁邊。他好想抱住她,帶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回到他們的床上,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坐在她旁邊卻不能碰她,那是無比的煎熬。

但他不敢動。他就這樣坐著,兩手扭絞成一團,聽著她喃喃低語:

「那絕不可能是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全是假的。」她凝視著牆上的影像。霍斯頓坐在她旁邊,聞得到她身上的汗臭味。掙扎了一整天,她滿身大汗。

「親愛的,你到底怎麼了?」

他說話的氣息噴在她頭上,她的髮絲搖曳了幾下。她伸手摸摸牆上的影像,摸摸那些像素點。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

「說不定外面現在是早上,我們永遠搞不清楚。說不定外面現在有人走來走去。」她忽然轉頭看著他,「說不定他們正在看我們。」她冷笑了一下。

霍斯頓凝視著她的眼睛。先前她整個人像發了瘋似的,但現在她看起來非常清醒。她並沒有發瘋,但說話像瘋子。「你怎麼會有這種念頭?」他覺得自己心裡有數,但還是開口問了。「你是不是在硬碟里找到什麼東西?」他這麼問,是因為他聽說她是從實驗室跑出來,直接衝到氣閘室門口,而且一路瘋狂喊叫。顯然,她工作的時候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你發現了什麼?」

「硬碟資料被刪除,不是只有在暴動的時候。後來有人刪除了更多資料。」她低聲說,「其實那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們當然會把所有的資料全部刪掉。近代的資料。」她冷笑了一下,突然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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