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鞠躬盡瘁 第十一章 魂歸漢中念誦百代,埋骨定軍絕響千年

劉禪從坐榻上站起來,出神地聽著窗外的風雨交作,雨點急切地敲打在窗欞上,撞得窗格子搖搖欲墜,有幾滴雨水從窗縫裡迸進來,跳到劉禪腰間的衰絰上。

「陛下……」內侍黃皓矮身而上,提醒地喊了一聲。

劉禪無精打采地回過頭,憔悴的面孔上是兩行淚水。

黃皓不由得唏噓:「陛下請節哀,自丞相歿後,陛下日日哀哭,其情讓人感動,可要是傷了龍體,叫我們這些人心疼啊!」他聲音哽咽了,舉起袖子擦眼睛。

劉禪想對黃皓笑一笑,試了一試,怎麼也牽引不出那個表情,只好還是獃獃地說:「嗯,朕知道的……」

他壓了壓胸口,把胸中的積鬱抹勻了一些兒,點頭道:「到時辰了,走吧!」

他當先向宮門走去,身後跟了一群素服麻衣的內侍,都手持白幡,神情哀戚。

宮門一開,風雨狂吼著撲面衝擊,大雨如從天空灑下的黃土,擊打得宮室樓閣戰慄發抖。屋檐下的鐵馬在狂風中噼里啪啦地亂響,聲音紊亂,不成音律。

「雨下了快一個月了……」劉禪走得很慢,風雨阻遏,領路的內侍也不敢疾行。

黃皓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帝身後,說道:「小奴聽民間傳聞,說是天為丞相悲泣!」

「是吧,相父過世,山河動容!」

「還有呢,稱丞相是季漢棟樑,他之仙逝無異于山陵崩,唉,讓人好不難過!」黃皓唉聲嘆氣。

「山陵崩?」劉禪收住了腳。

「是啊,所以天才塌陷一個角,大雨不停呢。更神奇的是,丞相過世的那晚,一顆星星落到渭水裡,大家都說丞相是星辰下凡,為天下蒼生昇平而投生於人……」黃皓喋喋不休,越說越起勁。

「行了!」劉禪喝止了黃皓的話,他淚痕斑斑的臉上忽生出冷冽的笑。

他微微仰頭探向風雨,幾滴雨水在他的額頭飄逝,他一字一頓地說:「山陵崩,帝王之死,好喻意啊!」

他長長地苦嘆一聲:「你就是死了,也能讓人這麼惦記,如果此刻死的是我,誰能記得我呢?相父,我多想你能活過來,告訴我,沒有了你,我就不能做一個好皇帝了嗎?」

皇帝的聲音模糊而低沉,被肆虐的風雨聲掩蓋,沒有人真的聽清。那些疼痛的語言在瞬間消遁,像落入地面的雨水,只在空中滑過水的痕迹,便匆匆地墜落。

他嘲笑地拍拍自己的臉,像是漫不經心地問黃皓道:「那個李邈,還關在廷尉府牢獄中吧?」

「還關著的!」

劉禪凝眉道:「前次朕判他磔辜之刑,是不是太重了?」

半個月前,李邈進言皇帝,稱皇帝不該為諸葛亮素服發喪,因為諸葛亮病逝實為國家大喜。諸葛亮在世,身杖強兵,狼顧虎視,威脅朝綱,如今一旦歿去,宗族得全,西戎靜息,是乃大小為慶。皇帝聽罷,愀然作色,下令廷尉拘捕,判了磔辜之刑。

這事本來板上釘釘,如今皇帝卻有此一問,黃皓琢磨著想來皇帝是在聽了「山陵崩」的民間傳言後改了主意,賠著小心說:「李邈誹謗丞相,居心險惡,誠為可惡,不過嘛,他無非是口舌之罪。而且丞相新亡,為亡者故,不宜有殺伐!」

劉禪默默想了一想:「那你認為怎麼才好?」

得此一問,黃皓若蒙恩旨,皇帝自從諸葛亮死後,居然常常問他以國事,他明顯感覺皇帝是在尋找沒有諸葛亮後的另一種支持。

這個皇帝,或許真是太孤獨了。

他也不敢貿然武斷,謹慎地說:「小奴哪裡敢為陛下謀斷,陛下認為磔辜重了,就改一改吧,輕一點的刑罰還是有的!」

劉禪隨口就說:「那就判梟首吧!」

「陛下不打算赦了他?」黃皓以為皇帝要一步步減刑,搶先給皇帝出了個主意。

「赦他?」劉禪冷冷地啐了一口,「赦了誰都不能赦了他!」他一甩袖子,蹚著水快步離去,慌得黃皓小跑追趕。

黃皓大惑不解,為何皇帝在對待諸葛亮的態度上矛盾重重,前一刻還猜忌疑心,後一刻卻拼了性命維護。

這個怯懦的皇帝哦,到底藏了一份怎樣的心思。

略走了小會兒,便見腳下延伸出幾十級台階,這時,台階下卻急急跑上一人,那人也沒帶雨具,冠帶朝服淋得透心濕,潤潤地貼在身上,像黏糊糊的蠶絲。

「陛下!」他在台階上跪下,也不顧地面冰涼,潦水縱橫。

劉禪透過雨幕辨識那人,原來是董允,他淡淡地說:「何事?」

「臣來此迎候陛下!」董允大聲地說,聲音竭力地想要從滂沱雨幕中穿透。

劉禪斜著眼睛睨他,冷冷地說:「你是來催朕的吧?」

董允叩了個頭,沒有說到底是不是。

劉禪每每見到董允便有種說不出的彆扭,這個石頭臉石頭心的大臣讓他數次顏面掃地,幾乎沒有帝王的尊嚴。如今,居然敢來催促皇帝了,他心頭不愉,強忍了憤懣,不慌不忙地說:「急什麼呢?」

「不是急,是送喪之禮繁複,都需陛下親自主督,因此要早去。而且今天各地來的人多,虎賁隊在清場維護,陛下若去遲了,人群都涌過來,出了差池臣等擔待不起!」

劉禪一振:「來了多少人?」

「剛才有四五萬呢,天不亮就在張儀樓守候,這會兒或許還來了些也未可知!」

「都是來觀瞻送喪禮儀的么?」

「是!」

劉禪驀然間古怪地一笑:「真好哦,山陵崩,乃為萬民悼亡!」

這古里古怪的話讓人摸不著頭腦,董允心裡突然一陣發顫,抬頭之時,皇帝卻已經走遠了。他沒敢停頓,忙冒著雨步步相連地跟在皇帝背後,徑直走到了蜀宮外。

宮門口站立了兩排人流,一排是親貴百官,一排是侍衛扈從,頂上撐著十來面碩大的華蓋,遮住了傾盆大雨。鹵簿儀仗風儀規整,素鎧的虎賁隊持握瓜鉞戈戟,高揚的白幡在風雨里搖曳,昏黃的光線里像一道白色的閃電,隔得再遠也能看見。

「陛下到!」司儀官高聲引贊,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跪拜行禮。

劉禪撐著黃皓的肩膀登上了御輦,華蓋流蘇被風撩到他的臉上,讓他的一顆心都在發麻。

雨水連綿如開了閘般,傾灑得天地渾濁一片,混沌的視線里,似乎能看見成都城中川流的人群。重重屋瓦房椽上都斜插著一面魂幡,白色的素服、白色的魂幡都在風雨里飄蕩,浪潮般湧向西方的張儀樓,好像連那風也在向西吹。

眾人跪在雨地里,等著皇帝敕命起駕,可是皇帝一直沒有說話,任憑文武百官、王親貴胄頂著瓢潑大雨。眾人膝蓋跪得生痛,涼絲絲的寒意滲過衣服,透進血液里,冷得寒噤不住,又不敢打噴嚏,拚命掖了氣息在鼻子里。

皇帝在車輦里一動不動,眼睛裡空洞無物,像是在想什麼凝重的心事,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茫然地發獃。

跪在百官之首的蔣琬實在忍不住了,他跪前一步,聲音不高不低,卻亢然有節,就那麼慨然呼出一聲:「陛下!」

劉禪機械地轉過頭,冕板垂下的十二串玉瑱晃晃悠悠,直晃得人眼睛發花,他有氣無力地說:「朕有點不舒服,就不去送喪了,且由蔣琬代朕行權,親送司儀喪官……」

一語恰似激起巨浪,驚得這些人都是一悸。如何皇帝臨到事前才改主意?既然龍體抱恙,何不早說?偏要讓眾人在雨地里傻等。

蔣琬正在思量怎麼作答,董允卻捺不住了,瓮聲瓮氣地說:「陛下,果然身體抱恙,可尋太醫診斷。但今日是送喪儀往赴漢中,乃我季漢宰輔大喪之禮,陛下可否勉力一往?」

「陛下身體不舒服,你還要讓他冒雨送喪,如此不體慰帝心,哪具忠臣之相?」黃皓頤指氣使地說,鞋底踩了踩,濺了幾滴雨水撲到董允臉上。

董允一見黃皓,心中便生火氣,亢聲斥道:「臣子與陛下說話,哪有閹人亂言的道理!先帝明訓,有閹人敢亂干朝政者,殺無赦!」

黃皓氣得面紅耳赤,卻無言以對,董允太過剛直,儘管他是皇帝的寵侍,董允卻不買他的賬,屢次不惜犯顏斥責黃皓,讓黃皓甚是忌憚。

劉禪懶懶地一笑:「朕的內臣干不幹政,朕自己知道,倒不勞董休昭操心了!」

皇帝的諷刺順風打在董允身上,像瞬間掀起的一襲浪潮,湮沒了所有亢然的火焰。

「回宮吧!」劉禪什麼都不解釋了,刷地放下了車簾。

御輦折轉返回內宮,丟下跪在茫茫風雨里的百官。

董允和蔣琬對視了一眼,他們都在這個時刻深切地感受到,沒有了諸葛亮,皇帝開始飛速地改變。他將自我的任性變本加厲,再也沒有人可以勸誡這個固執的年輕人了。凄涼風雨中的蜀宮在冷意颼颼中瑟瑟發抖,黏濕的落葉殘花沾了重水,無力飛上天空,只能逐水飄零。而世間的一切都在飄零,包括這個國家。

沒有皇帝導引,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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