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鞠躬盡瘁 第二章 傷別離君王拒興兵,繼夙願丞相再伐魏

諸葛亮請北伐的奏章呈上來後,皇帝保持了異乎尋常的沉默,他既沒有下詔宣示己意,也沒有召見丞相咨問詳情。他自己不做決斷,卻把諸葛亮的出師表詔下公議,起初尚書台收到公議詔命,還沒當回事,以為是例行慣事,只將諸葛亮的奏章抄錄各公門,由於皇帝語焉不詳,尚書台做起這事來漫不經心,有的不要緊的公署甚至沒有送去。可沉寂了幾日後,反對北伐的聲音卻開始出現了,勸學從事譙周再次充當了排頭兵,一篇詞意深切的奏疏呈上尚書台,滿紙激切,字字刻骨,緊接著,一批早對北伐心存不滿的官吏跟在譙周之後,大膽地將反對北伐的奏章送入尚書台,數日之內累起了厚厚的一摞。這些奏章都送至皇帝的案頭,皇帝卻只看看書寫者的名字,裡邊的內容一概胡亂掃過,而後,仍然像建興六年一樣,統統發給丞相府。

收到反對北伐奏章的諸葛亮,和皇帝一樣保持了沉默,那些奏章他都一一閱過,卻不提出一點兒的意見,也不見他惱恨發怒,每日只在府中批複公文,會見問事官員,忙得晨昏不知,絕口不提興兵,似乎把北伐忘記了。

時間便拖去了半個月,眼見正月便要過盡,皇帝一直沒有等來諸葛亮陳情的奏章,他感到很困惑,遣了小黃門去丞相府打探消息。

等到傍晚時分,火紅的落霞翻過宮牆,照在一窪一窪的殘雪上,彷彿烙在殘破皮膚上的鮮血,小黃門才回來。那時劉禪正在用晚膳,一眾宮女宦官圍著他,案上擺滿了各色精緻佳肴,他對著滿目美食卻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覺得胃裡膩得很,像是有一塊膘很厚的肥肉硌著胸口,不得已端起一碗冬菌羹湯,卻半晌不飲下。

「相父每日在府中做什麼?」他懶懶地問。

小黃門道:「丞相每日在府中忙碌。」

劉禪皺眉頭:「忙?忙些什麼?」

「批複公文,會見各公門官吏,詒訓僚屬……」小黃門一項項地數落。

劉禪聽著直發愣,他其實對諸葛亮平時的生活並不熟悉:「一整日都在做這些事?」

「是。」

劉禪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整日……相父這般忙碌,他難道不睡覺吃飯么?」

小黃門揪心地一嘆:「小奴聽丞相府身邊的徐主簿說,丞相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吃不到三升,有時忙得太狠,一整日水米未沾。」

劉禪手裡的湯碗放下了,他喃喃著:「他不吃不喝,他、他在做什麼?」

「忙公事。」小黃門唉聲嘆氣,他在丞相府待了大半日,見過諸葛亮的瘋狂忙碌,彷彿一隻至死方休的工蜂,沒有一刻停下來歇一會兒,便是喘口氣也以為浪費時間。

「陛下,小奴算見識了,丞相真真是事無巨細,皆親定之,一國之相竟然自校簿書,小奴沒見過這樣的官,太拚命。」小黃門很真誠地說。

劉禪聽不下去了,心竟那麼沒出息地疼起來。

他吸著鼻子,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

「宣,丞相。」

諸葛亮款步入宮,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燈光淌在他匍匐的背上,便如一隻柔軟的手在不無憐惜地撫摸他。

劉禪從榻上一躍而起,他向諸葛亮走去,用一雙手扶起了他。

諸葛亮緩緩起身,那張疲倦蒼白的臉被搖晃的燈光送入了皇帝的眼裡。皇帝看見的是一個被沉重的勞累勒住的老人,瘦得凹陷的頰上幾乎沒有血色,唯有幾點暗淡的紅斑。眼睛籠著一層灰霧,顯得更加深邃幽靜,玄色進賢冠封住他鋪滿陰翳的額頭,襯得白髮越發分明,數一數,白髮多得壓過了黑髮,剩下的黑髮已是潰不成軍。

剎那,劉禪心酸得眼角發脹,他把臉別過去,裝作輕鬆的樣子,露出一個稚氣的笑:「相父,還沒吃飯吧?」

「臣……」諸葛亮不知該怎麼回答。

劉禪不待他作答,緊緊拽著他的手腕。諸葛亮支離的瘦骨硌疼了他的手,他越加地難過,拉著諸葛亮去圍屏軟榻上坐下,榻前的食案上擺滿了各樣食器,卻都扣著蓋。

「相父太忙,一定沒有用膳,正巧朕也沒吃,我們君臣共膳。」

劉禪伸出手在食器上一一探過:「正好,還熱著。」他向周圍點點頭,宮女們躬身向前,將食器上的蓋揭開。劉禪親自動手,舀了一碗熱湯,親手端起捧給諸葛亮。

諸葛亮慌忙道:「怎敢勞動陛下,折殺臣也!」

劉禪不在乎地說:「相父勞苦功高,為社稷安寧,黎民富庶,忙碌終日,朕無以為報,唯以一羹相贈,相父理當受之!」

諸葛亮欠身一拜:「臣無非盡責,何敢當陛下之贊!」

劉禪嘆道:「別說了,相父先飲下吧,你的胃不好,這是朕令太官專為相父所熬的養胃之羹。」

諸葛亮一時感動,便接過那碗湯,一勺勺細細地品下。每每抬頭時,都看見劉禪津津有味地打量自己,便像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孩子。

其實,皇帝就是個孩子吧,會有糊塗的猜忌和無奈的昏庸,卻始終善良天真,他儘管身在最殘酷的權力旋渦里,內心深處永遠保有著難得的純粹。

劉禪看著諸葛亮將一碗湯全部喝完,臉上浮起了歡喜的容光,他真摯地說:「朕希望相父康健安寧,永遠,」他像是把字眼兒摳出喉嚨,「別離開成都。」

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沉默著,卻並不想違心順從,一字字道:「陛下待臣恩情,令臣感動,可是臣,不能不,去北伐。」

「相父就不能不去么?」劉禪渴望地說,「季漢離不開你,朕也離不開你。」

諸葛亮緩緩地寬慰道:「臣休兵三年以來,民力得生,兵力得養,而今國庫充盈,四邊無事,正該大舉興兵,以完夙志。再者,東邊有北上之意,欲與我們聯合出兵,臣以為東西兩線出擊,互為掎角之勢,乃用兵上策。故而臣以為當趁此用兵,戰時良機,失之瞬也。至於朝中庶務,陛下盡可放心,朝中之事臣已安排妥當,臣離開成都後,後方之事皆有安排。若陛下有何難決之事,可驛傳前線,臣當竭忠儘力,俾陛下少憂煩。」

劉禪現在知道了,諸葛亮一直沒有陳情答覆,悶在府中昏天黑地地做事,原來是為了處理政務,以為興兵北伐安定後方。到底,北伐在他心中重如泰山。

他忽然就怒了,大聲地說:「北伐有什麼好,相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你就這麼厭棄成都,厭棄朕?」

諸葛亮給皇帝跪下了,他一言不發地頂著皇帝的勃然怒火,卻依然平靜,彷彿一池永遠吹不開波瀾的水。

劉禪圓瞪著眼睛:「相父,你說,這是為什麼?」

「北定中原,是為先帝遺願,亦是臣畢生之願。」諸葛亮說得很慢,卻並不猶豫。

劉禪諷刺地笑起來:「先帝遺願,可不是么,為了先帝遺願,相父和那些老臣們,前赴後繼,持之以恆,你們有志向,有夙願,是呢,先帝才是你們心中的明君……朕算什麼,朕不懂得你們的抱負遠志,我不過是個傻子……相父,你太能幹,太無私,先帝把我托給你,你盡心盡責,堪稱百代楷模。可你給我多大的負擔,我不是先帝,我做不了你身後的支持……」

諸葛亮承受著皇帝肆無忌憚的宣洩,像個收容風暴的港口,他驀地高聲道:「陛下,」他微微喘了一口氣,「臣時日無多了,臣不想為後人留下遺恨,臣不得不,不得不……」

劉禪驚住了,他沒想到諸葛亮會說這樣的話,這麼傷絕的語言居然出自諸葛亮之口,他不敢相信剛強得讓人畏懼的諸葛亮竟也有絕望的時候。

諸葛亮深深地呼吸著:「陛下,自古以來,哪裡有偏安一隅可以長久的國家,若不積極進取,以戰止戰,季漢別說是開疆闢土,苟且自存也不可能。臣別無他念,唯想在有生之年,為我季漢辟出可鼎足中原的路基,俾得後人沿著臣所奠之路走下去,為陛下減輕興復漢室的負擔,為後人拓出一個有希望的將來……臣或者因為此情太急,行事過於操切,使得陛下生出不愜,考臣之心,本非臣之願,可臣實實不想百年之後,把興復漢室的重擔都丟給陛下。若是臣不能開闢疆域,徒自困守不思進取,九泉之下,臣無顏去見先帝!」

劉禪怔怔的,他沙啞著嗓門,吞吞吐吐地說:「相父,為何、為何說自己時日無多……」

諸葛亮沉默,他並沒有向皇帝作出解釋,清亮的瞳仁緩緩湧出凄惶的冷霧:「臣請陛下允臣北伐!」兩行清淚在他蒼白的面頰拖出發光的影子,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淚水洇在地板上,彷彿凋謝的辛夷花瓣。

劉禪猛地撲過去,他將諸葛亮扶起來。四目一對,這是劉禪第一次看見如此傷情的諸葛亮,面對這樣悲絕凄愴的諸葛亮,所有否決的話全部封死在糊滿了泥的心裡。

「相父,」他抽泣著,最後的一點殘望變作了乏力的疑問,「為何如此執著北伐,你就不能歇一歇么?」

「那是先帝和臣的夢,那個夢,也屬於陛下。」諸葛亮的聲音透過層層的淚,分外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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