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鞠躬盡瘁 第一章 憫孤女慈母求姻緣,泄苦楚後主穢宮闈

天不晚,只是門窗緊扣,光線便暗了下去,不得不點起燈。

棉裙裹身的宮女微昂起頭,撥了撥青銅燈盞里的燈芯,瞅著那火苗突突地跳了起來,一線亮光刺入眼中,視野里宮室內的景象變得混沌了。

吳太后端了熱水小口一啜,緩緩放了在玉案上,含笑看著身側,燈光一閃,把兩個小小的影子投在她的胸前。

公主錦城和諸葛瞻半倚在她身邊,四隻小手撥弄著一個金色繡球,柔軟似水的流蘇在掌心飄蕩,手上晃一晃,繡球發出丁丁的清脆響動,引得孩子時不時咯咯笑語。

吳太后瞧了一陣孩子玩樂,轉頭笑道:「這倆孩子就是投緣,錦城在宮裡天天念叨瞻小子,我這耳朵啊,都要被她念老了!」

黃月英恭敬地斜坐在一側,也是一笑,答得卻很簡短:「是!」

「你以後可要常帶了瞻兒來宮裡,巴巴地來一趟,又是許久不見,這次回去告訴丞相一聲,不要不捨得!」

黃月英謙和地說:「太后說哪裡話,太后垂戀瞻兒,是臣家之福,哪裡敢不捨得!」

吳太后佯怪道:「還說不是不捨得,那如何進得一次宮,便數月音信全無,非要我這裡再三邀請,否則你們斷然是不肯來!」

黃月英聽吳太后有譙讓之意,忙道:「太后如此說,實實讓臣婦無地自容,原是宮闈深重,禮秩已定,若無特旨宣詔,哪裡敢隨意朝覲,望太后體察!」

「理是這個理,但難道沒有請旨晉見的例?」吳太后嘖了一聲,「總是你們太過拘束,比如果丫頭,我有快半年沒見她了!」

黃月英聽吳太后提起諸葛果,開了笑顏說:「太后責怪得是,只是果兒而今拜在道玄門下,身體又一向違和,不便出入宮門。」

吳太后不由得一嘆:「果兒好端端一個丫頭,做什麼竟去做了女道士,想來真真讓人心疼。修行向道也是好事,求得一個清靜無為、慈心善念,還可延年益壽,只是修行歸修行,紅塵之事未必也要一併拋棄。一口氣一活命,總還在這世上過活,歡喜悲愁都得過了一遍不是,不然那一生行來無滋無味,豈不遺憾?」

她戚戚地感慨了好一陣,聽見孩子笑聲連連,不免勾起了一樁心事,隨口問道:「果丫頭是戊子年的生辰吧?」

「正是,那年臣婦懷著她逃難,不想竟產在戰場之上,生下來便氣血不足,底子里就是弱的!」黃月英低聲道。

吳太后感慨道:「著實難為你了!」她默然片刻,心裡暗暗琢磨了一下,「算算看,果丫頭也不小了,」她驀地望著黃月英,「丞相要把果丫頭留在家裡多久?」

黃月英一震,心裡沉沉地像是被細針輕輕一紮,痛卻並不慘烈,她澀澀地嘆口氣:「太后,果兒一向體弱多病,加之性子執拗,臣婦才將其婚配拖延至今。再者,她如今一心向道,在家修行,半身已入玄門,心境寡淡,更不宜提及婚事。」

吳太后不在意地搖頭:「身子虛弱又怎樣,果丫頭縱然半身入玄門,也不是真的女道士,貴胄之家不知道多少人好尚玄老,又有哪一個捨棄凡塵呢,難道就不說人家了?這事上我得怨你們兩句,果丫頭好端端一個姑娘,偏被你們拘在家裡,像她一般大的女子,哪一個不早已嫁為人婦,琴瑟和睦!」

黃月英維持著僵持的笑:「太后有所不知,早年在荊州時,曾有道士夤緣,說道果兒要想一生平順,便不可隨意許配人家,不然恐會折壽!」

吳太后展顏笑了:「丞相以儒者之風理政治國,竟不知道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嗎?道士胡謅也自相信,倒讓人笑話了!」她瞧見黃月英微窘的神色,寬慰地笑道,「別怪老婦人多事,我是心疼果丫頭,不想眼見她韶華逝去,仍空守閨閣,於是才想問一問!」

黃月英垂了頭說:「謝太后體恤!」

吳太后微笑:「莫先說謝語,我是鄭重問你,果丫頭的事你有什麼打算?」

黃月英黯然著:「先護養身體吧,再說,她現在一心求道,以後再說……」

「以後?眼見一年過了又一年,果丫頭可拖不得了!」吳太后急了聲音,「丞相的意思我約莫也能猜到一二分,他是怕果丫頭成了人家的負擔!」

「其實果兒她……」黃月英衝口而出,那隱瞞的心事差一步就要合盤道出,卻終究還是咽下了。

「其實什麼?」吳太后疑問道。

黃月英搖搖頭:「沒什麼,果兒畢竟身子太弱,既嫁人婦,倘不能相夫教子,卻得精心護養起來,想想總是不好!」

吳太后一擺手:「那也無妨的,嫁一戶好人家,養尊處優,病自然可以慢慢調養!」

「哪有這樣的人家肯要我們的病女兒?」黃月英嘲諷地苦笑。

「丞相府的千金還怕嫁不出去么,只你們不肯給人家一個上門的機會!」

「太后!」黃月英的眼睛裡忽現清澈,她暗暗地捏了一下手掌,一股自心底爆發的力量融化著封堵結實的心靈外殼,她看著太后,微張了張口。

吳太后還道她難堪,勸慰道:「你也不必介意,我也只是好心問一句罷了。倘若有了什麼好的人家,我可以保媒,丞相若要責讓,就說是我的主意!」吳太后笑吟吟的,又扭頭去看兩個孩子,還伸出手撫著孩子的臉,那乍起的念頭似乎已經稀釋了,似乎剛才的談話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黃月英怔怔地呆著,巨大的矛盾衝突在內心裡猶如狂潮翻滾,明滅的燈火映得眼前閃閃爍爍,彷彿她的決定般乍起乍落。

「請太后成全!」黃月英忽然給吳太后跪了下去。

吳太后驚愕:「你……」

黃月英仰起臉,淡淡的光線流在她的眼睛裡,淚光般晶瑩透明。

「梆梆梆!」三聲清遠明脆的更聲疏闊彌久,順著冬夜寒風悠然飄入宮闈。四周很安靜,聽見火焰剝蝕燭芯的輕聲,好像一粒石子掉在無風的水面,濺起一圈漣漪,卻匆匆地沒了影子,短暫如一夢。

劉禪帶著三分醉意走進長秋宮,張皇后忙不迭地迎出來,吩咐宮女給皇帝褪去外衣,因笑道:「陛下氣色著實好,想來是今晚的元旦宴很盡興?」

劉禪樂呵呵地半躺在鋪著氈毯的圍屏軟榻上,飲著皇后親手捧來的醒酒湯,細細地品咂著酸甜的湯滋味兒,醉意像一團雲似的沉沉地罩住頭,卻是一種令人舒坦的暈乎。

「嗯,今晚高興。」皇帝年輕的面孔上盛開著喜悅的酡紅,「本來開年一場大雪,下得人提心弔膽,還怕出什麼大差池。幸而只是雪大,民戶沒有受損,當真是天佑季漢。去年風調雨順,收成比前年多了一倍,外無戰事,內無大災,朝政清明,國庫充盈,這般太平日子,豈不值得撫掌相慶!」

他露出興奮的神色,像個得了好彩頭的小孩兒:「今日宴上,諸臣都開懷暢飲,連相父也飲了三爵。我還擔憂他傷胃,後來見他並無異樣,席間談笑風生,我瞧相父竟年輕了許多。」

張皇后也歡喜起來:「是么,相父身體康健,可是我季漢的福氣。」

劉禪用小勺子調著湯水,忽然的心事在微紅的眼睛裡跳躍:「只是……」

張皇后看出皇帝有憂色:「陛下有何憂慮?」

小勺子在青玉碗邊沿輕輕磕擊,劉禪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我擔心相父又要走。」

「走?走哪裡去?」

「北伐……」劉禪鬱悶地嘆口氣,「相父雖休戰三年,其心無時不念北伐,這兩年來,他人是在成都,卻屢屢行事漢中,不是在黃沙勸農,便是在斜谷積糧。他雖不言,我卻看得出,他這是在為北伐做準備呢。我擔心過了年,他便要走了……」

張皇后卻沒有擅加議論,從來朝堂上的事無論大小,她都不會置喙。她恪守著後宮不問政的婦道,即便聽到再驚心動魄的宮闈秘聞,也不嚼舌根不傳小話,一絲兒風也漏不出去,後宮都說這位六宮之主嘴太嚴,似是用鐵絲縫上。所以劉禪很放心在她面前吐露心聲,有時在外邊受了窩囊氣,也可肆無忌憚地對她喋喋抱怨,痛斥哪個大臣太不留情面,哪篇奏章太啰唆。她總是充當一個安靜的傾聽者,無聲地承受著皇帝的傾訴,彷彿一口幽幽深井,許多的仇恨、埋怨、斥責、哀傷落進去,不見天日。

劉禪似覺得這件事太沉重,也不再提起,一面默默飲湯,一面漫無目的地撒去目光。他因見屋子中央摞著三四個竹笥,還扎了紅綢,問道:「你這是給誰備禮么?」

張皇后微笑:「陛下還不知喜事,這是給果妹妹準備的賀禮。」

劉禪手裡的勺子「當」地摔在碗里,臉色漸漸變了:「賀禮,什麼賀禮?又、又是什麼喜事?」

「昨日太后賜婚,將果妹妹許給姜將軍,可不是喜事么?」張皇后喜滋滋地說,壓根兒沒注意到皇帝的臉已淌下汗來。

「我、我怎麼不知……」劉禪不知自己是怎麼發出聲音的,彷彿那說話的人不是自己,耳中嗡嗡地亂響,他晃了晃頭,什麼也沒有甩出去。

「這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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