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鞠躬盡瘁 卷首

蜀漢建興十二年。

這一年未曾開年便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

大雪宛如千峰雲起,驟然間已形成恢弘氣勢,莽蒼蒼若千軍萬馬從邈遠的天際奔向成都城,須臾攻城拔寨,斬將搴旗。

駭人的暴風雪把整座城市籠罩了,人人躲避不迭,平時熙攘熱鬧的集市幾乎是人跡罕至,唯有密集的雪片打下來,在地面堆積起厚厚的一層。可那雪卻還是沒完沒了地崩塌而落,西城的百年老榕樹竟生生壓斷了,斷了的樹橫在路中央;南城的三十多家民戶的房頂被壓塌了,一眾百姓凍餓街邊,逼得成都縣的大小官吏放棄冬沐假,頂著暴風雪去救人。那雪猶如一大張灰白抹布,覆蓋了方圓百里,檢江、郫江結了冰,最深處竟有三尺,有膽大的行人躡手躡腳地從冰面上走過,竟也安然無恙。聞說郫縣、繁縣、江源、廣都等地也是暴雪如傾,蒼天像是發了瘋病,剛開年便給了蜀郡百姓一場惡狠狠的下馬威。

成都人被這百年不遇的大雪嚇住了,也不敢外出,躲在家裡焚香祈禱,祈望雪災快些過去。天府之國從來風調雨順,氣候宜人,怎麼今年偏就出了格?便有積年的老人說這雪下得不吉利,只恐要出什麼大事吧。這越發讓大家心裡沒了底,到底要出什麼事呢,是更大的自然災害,還是無法預料的人為之禍。

雪下了整整兩夜,到第三日天明時方才緩緩住了。

可怖的大雪終於變小了,輕羽似的裊娜搖曳,北風也微弱多了,有陽光艱難地穿透彤雲,彷彿鏡子似的摔碎在雪地上,處處閃爍著彩虹似的七色光。

從外邊回到丞相府,眼見到雪漸漸小了,起初還如弱柳扶風,後來便似若斷若續的呼吸,偶有一粒雪飄在肩上,不甘地化開了。諸葛亮緩緩地走入丞相府,陽光靜靜地灑下來,在他發暗的眉目間流淌,通身的疲憊頓時去了大半,聽見修遠在背後叮嚀:「先生,回去好好歇一歇,元旦大節,別人都在休沐,你還累死累活。今年的雪大,但災不大,偏要親自循行災情。」

諸葛亮回頭嗔道:「你可真是越發啰唆了。」

修遠不服氣:「我實話實說,你事必躬親,底下的官事事都請命於你,一丁點的主見也沒有,養出一眾懶漢來!」

諸葛亮卻像被牽動了心事,語氣沉了下去:「是我太不放心的緣故。」

「對,就是這不放心,為著這不放心,每每累得自己心力交瘁,何苦來呢?」修遠說得又揪心又惱恨,他心中不由得發梗,難過地說,「先生,你今年可是五十四了,不是年輕後生了……」

諸葛亮陡然失意,悵然道:「可不是呢,諸葛亮五十四了……」他仰起臉,雪已住了,很久很久才飄下一粒,彷彿壓抑許久的淚。他望著那漸漸清明的天空,彷彿洗乾淨的一張臉,自語似的地問道,「還有多少時間呢?」

院子里,南欸正帶著諸葛瞻和幾個丫頭捏雪人,那雪人已大致成了形,只還沒有眼睛鼻子,諸葛瞻拍著手喊道:「加把扇子,做成爹爹的樣子!」他自告奮勇地尋來一大片枯黃的芭蕉葉插在雪人的手上,又搔搔頭,「啊呀,還要粘鬍子!」

諸葛亮笑了笑,他靜靜地看著她們,看著這難得的天倫之樂,卻沒有打擾她們。他習慣了,也註定了,這一生只能在遠遠的地方眺望平淡的快樂,神往自己有一天能做一個極尋常的父親,或者,便是那份神往也常常被繁重的政務壓在生活的最底層。

他悄悄地拐了過去,那天倫之樂漸漸成為身後的縹緲孤鴻影,他走進了書房,走入了堆疊的文書中。

他從案上成山的文書里抽出兩份,翻了翻,便在案後坐下。修遠已為他備好筆墨,墨球碾在石硯上,青銅硯滴往硯上倒了水,水墨混合碾壓,那墨便濃淡適宜了。

諸葛亮握著筆略一思索,文不加點地寫完第一封需要緊急回覆的信,輕輕吹乾墨痕:「這封信立即送走。」

修遠瞥了一眼信:「送去東吳?是給大將軍陸遜的信?」

「對。」諸葛亮道,「從水路郵傳,直到武昌。」

修遠因見那簡牘上的墨已干,便蓋了一片檢,扎了韋繩,戳了紫都印泥,那信便算緘了口。他握著信,卻是心事重重,小心地說:「先生,東吳是要北征么?」

「是啊,東吳有北出長江之意,陸伯言問可否兩家東西兩線聯合出兵,我以為甚好,只是興兵非等閑小事,還需陛下許可。」諸葛亮淡淡地說。

修遠明白了,諸葛亮又要北伐了,才過了不到三年的安穩日子,他的先生又將踏上漫漫征程。他不會勸諸葛亮放棄,他太了解諸葛亮,知道諸葛亮心中那永遠難以割捨的夢想,夢想一日不達成,諸葛亮一日不會歇息。他瞧著諸葛亮那霜白的鬢髮,說不得的心酸讓他幾乎垂淚,他慌忙把目光退開,怕多看一眼,讓自己更加傷情,低著頭輕輕走了出去。

沉浸在公事里的諸葛亮沒有察覺到修遠的異樣,他又拿起第二封信,這一次卻久久不落筆,筆尖上的墨汁滴答掉在案上,他卻絲毫不知。

門開了,進來的是黃月英。

諸葛亮微愕:「有事?」

黃月英走向他,先取來抹布將案上的墨汁擦去了,給他腳邊的炭爐加了兩塊炭,火嗚嗚地燃燒著,映著她蒼白的臉:「我剛剛去看過果兒。」

果兒……諸葛亮的心一陣抽搐,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還好么?」

「還好,這場雪雖大,乘煙觀只是前後門被雪堵了,屋瓦房梁都還好好的。雪最大時,果兒也沒出門,故而身體也無恙。」

「她沒事就好,」諸葛亮鬆了一口氣,「你領她回家來吧,元旦還是在家過,老在道觀里待著作甚。雖不受大委屈,未免太清苦了。」

黃月英低低一嘆:「我知道,明日入宮朝慶後,我便去接果兒回來,」她望著諸葛亮,期望地說,「你若得了閑,陪陪她成么?你也該知道,她打小親你。」

諸葛亮很想說好,可便是這簡單的承諾竟讓他長久說不出口,彆扭了許久,只能委婉地說:「我儘力。」

黃月英嘆息一聲:「知道你忙,罷了,你忙你的,果兒有我。」

諸葛亮深感愧疚,想說些彌補的話,又以為自己多事,沉默了一會兒,他輕輕扣著手裡的信:「大哥來信,代問大家好。」

「哦,你回信給大哥,也代問大哥大嫂侄兒們。」黃月英諄誠地說,「再有,正巧是元旦,我準備些年貨,雖不值什麼,權是我們的一片心,你隨信寄去吧。」

「這個自然,」諸葛亮頓了頓,語氣慢慢地低落了,「大哥在信里還說了一事,他問喬兒的遺物,我們這裡還有沒有。若是剩有多餘,寄給他們一份,他說大嫂去年總夢見喬兒,心中十分惦念。」

黃月英傷切地念道:「喬的遺物……」一抹凄穆之色漸漸在她臉上染開,她強作鎮靜地說,「喬的遺物,我都收好了,我稍後選一兩樣。」

「好。」諸葛亮低聲道,又補了一句,「你費心了。」

諸葛瑾的信緩緩地放開了,諸葛亮取來一片空白簡牘,筆尖輕輕提起,卻始終沒有落下一個字,那輕軟的毛筆彷彿掉著千鈞鐵,變得越來越重。諸葛亮以為自己握著的不是毛筆,而是沉重的死亡記憶。

墨汁噼啪掉下來,在竹簡上濺出斑駁的黑痕。

他苦澀地嘆了口氣,將毛筆擱下了,看著那團墨越暈越大,像逐漸失去印象的一張臉。原本是熟悉的,卻被時間的水墨洇染了,變得隔世般陌生。

「孔明,」黃月英輕輕地說,「果兒真苦哪,你就不能,就不能……」

「你想讓我做什麼呢?」諸葛亮安靜地說。

黃月英看著他,像個乞求照顧的小女孩兒,彼此的凝視長久而專註,彷彿能看穿彼此的心,卻看不到快樂,只是讓人疲累的苦楚,她衰弱地搖搖頭:「沒什麼……」她別過臉去,淚已崩絕而落。

諸葛亮輕輕地扳過妻子的肩膀,手指沾著她臉頰的淚,撫著她耳際的頭髮滑下去,滑下去。一抹銀光止住了他的撫摸,彷彿被針刺了,指頭微微一顫。

哦,月英,你怎麼也生了白髮,眼角的皺紋竟似蒲草似的抹也抹不勻,那個言笑晏晏的十九歲少女去哪兒了呢?她彷彿風裡亭亭玉立的潔白辛夷,有著不染世俗的乾淨,爛漫不掩飾的天真,她從春風拂檻的美好季節里跑出來,她向他招招手,笑彎了眼睛,笑得天空明亮如煙花綻放。

還有呢,那個在夕陽西沉的鄉間小道上送她歸家的少年,他又在哪兒呢?他挽起衣袖,肩上扛著鋤頭,腰間掛著盛滿了美酒的紅葫蘆,迎著晨曦走向忙碌的水稻田,迎面悠涼的風彷彿一個溫情的擁抱,洗滌著昨夜沉酣的迷夢。少年歡喜起來,大聲地念誦:「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可他們都不在了,他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彷彿急速奔跑時倒伏的剪影,已在記憶中變得零落、殘損、模糊。

一生都在嘆息回不去,因為真的什麼都回不去,青春回不去,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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