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征程艱難 第七章 重犯獲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

紫霧流光中,皇帝的臉像被淡墨皴去輪廓,眉目鼻唇都失了弧度,便似那沒有硬度的軟麵糰。他翻了翻案上厚厚的案情卷宗,也不細看,目光幽幽地望著躬身作拜的董允,懶洋洋地問道:

「李嚴都招了?」

「是,」董允道,「李嚴供認不諱,他稱因天雨絕路,糧草備辦不迭,為推卸責任,便誆騙丞相退兵。」

劉禪彈了彈眉峰:「李嚴起初抵死不認錯,還回成都宣明糧草具辦,廷尉一徹查,這才不過三日,他便招認?」

董允聽出皇帝有懷疑之意,忙解釋:「李嚴初亦不服罪,然丞相出手筆書疏,與李嚴供認陳述對照,前後違錯彰明。李嚴詞窮情竭,故而頓首謝罪。」

「是什麼手書?」

「是丞相與李嚴手書報答,往來信箋,曾提及糧草之事。李嚴寫於丞相的幾份手書,說道漢中霖雨,運糧不繼,望丞相諒其稽遲之責,可知糧草具辦之說是為李嚴謬謊。其要緊節略已謄錄,呈遞陛下預覽。」

劉禪聽言,便在那一紮卷宗里翻出一冊節略匯總來,果然見到李嚴與諸葛亮手書節略,他匆匆地瀏覽了一遍,舉手拍了一巴掌,搖了搖頭:「唉,未曾想到李正方為解己之責,妄生異端,竟敢貽誤國政,犯下此等大罪!」他說得生氣了,噴火似的「哼」了一聲,「董卿,李嚴該定何罪?」

董允小心地說:「首罪是為欺君……」

「那,會大辟么?」劉禪插了一聲,說著這殘酷的刑名,想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下塵埃,熱辣辣的血腥味盪開去,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最終如何,還需廷尉定刑。」董允面無表情地說。

劉禪「哦」了一聲,他倏地拿捏出帝王的威風,嚴肅地說:「先逮了。」

「已逮下廷尉。」

劉禪好不容易捏起來的帝王威嚴瞬間崩潰了,他在心底苦笑了一聲,這國家也許當真不用他做主,坐纛兒總統國政有諸葛亮,處理具體事務有各公門官吏,他只需點頭搖頭和戳印,甚至這些動作常常也不用做。他最大的價值不過是一個好看的擺設,像一尊外表雕得極精緻的塑像,或許還比不得惠陵的寢廟裡先帝的那幅畫像。多少人會面對先帝畫像痛哭失聲,面對他,除了程式化的叩首稱頌,別的,也就沒有什麼了。

「那就這樣吧。」皇帝最後落寞地說。

一夜之間,驃騎將軍李嚴罪下囹圄,三日後,由諸葛亮公文上尚書,陳述情由始末,公文後署上了二十餘官員的名字,共同聲討李嚴,懇請朝廷罪責李嚴,免官祿,去節傳,收印綬,削爵土。聲勢不可謂不大,這些署名官吏或為宗室,或為功勛,或為新貴。那之後,像是貓聞著魚腥味兒,諸多官吏聞風而動,彷彿是為了表決心,更為了在諸葛亮面前討得好彩頭,雪片兒似的請責李嚴表飛入尚書台,有的痛心疾首,有的感慨如潮,有的趕緊撇清自己和李嚴的關係。便是這成了規模的憤怒責備聲音,讓一干想給李嚴求情的文墨吏全縮了回去,偶有兩篇委婉求告的表疏奏上尚書台,也被浩瀚的請責表湮滅了。因痛斥李嚴的表章太多,尚書台應付不遑,皇帝也懶得看,最後還是丞相諸葛亮授意尚書台,嚴禁朝臣再議李嚴事,才平息那這源源不斷的聲討。

一時樹倒猢猻散,昔日風光無限的託孤大臣淪落下野,別說是期盼朝廷大赦,恢複昔日榮光,能不能保住性命也是未知。

李嚴先是被逮入廷尉牢獄,後來又轉入詔獄,一面離天子丹墀越來越近,一面離自己過去的生活越來越遠,他每每想起來,便覺得是莫大的諷刺。他問看管詔獄的獄官借來筆墨,在簡牘上一筆一畫寫下謝罪答辯疏,交給獄官轉給皇帝,他也不知皇帝能不能看見自己的陳情表,更不知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走出這間陰暗潮濕的牢房,他在惶恐的無望中等待著朝廷對他最終命運的判決。

牢房裡開了個天窗,總有煙靄似的陽光灑進來,為這死寂的牢房增添了一抹生氣。他便常常坐在那束光芒里,回想自己這浮雲蒼狗的一生,託孤重臣,封疆大吏,專閫一方,說不得的燦爛風光。他當年在江州跺跺足,偌大的三巴都會伏頭,二十年宦海沉浮,蒙君主厚恩,青雲摶上,鵬程無量,卻忽然從巔峰跌入塵埃,人生際遇,翻轉之間猶如天壤之別。

他和諸葛亮爭了十年,鬥了十年,從白帝城的凄風苦雨開始,處心積慮地步步經營,奈何每走一步都被諸葛亮果斷破局,不惜挖肉補瘡,只為全勝終盤。悲哀的是,拼到而今,他竟淪落牢獄,快成了斷頭台上不甘的冤魂,諸葛亮卻依然手握權柄,仍然是黎民交口稱讚的賢德父母,是皇帝傾心倚重的公忠丞相。

他曾經想過兩敗俱傷的結局,逼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只是他太低估了諸葛亮的手腕,最後的結果居然是諸葛亮毫髮無損,而他卻一敗塗地。自己怎麼會遇到這樣可怕的對手,像是一座鋼鐵鑄成的山峰,撬不開一個角,挖不出一抔土。

當諸葛亮把張裔留的賬目轉給他,他起初只是出自本能地恐懼和憤怒,後來才慢慢體會出諸葛亮的用意。諸葛亮握著能將他一擊中的的罪證,既然沒有在這關鍵時刻丟出去,便是逼他服認運糧不濟欺瞞君父的罪。所以在廷尉二次問話時,他便全都認了罪,可當他被關進詔獄,忽然又後悔了。

他不太相信諸葛亮會信守默契,諸葛亮心裡一定是希望自己死的,他怎麼可能饒過自己?誰會讓自己的敵人平平安安地走出牢獄呢?也許諸葛亮在他被逮拿時,便把鹽鐵案的罪證交給了皇帝。他始終以為諸葛亮不可能把罪證都轉給他,諸葛亮一定還留了後手,欺瞞君父加挪用國賦、逼死證人,他李嚴還能不死么?

死……

李嚴打著寒噤,無數殘酷死亡的畫面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幾乎能看見劊子手凶光畢現的眼睛,滴滿了汗珠子的黝黑胸膛,還有那鋒利得足以斬斷陽光的刀,遒勁的手臂一揮,刀砍下來又快又准……他將這些胡思亂想迅速掃走,可思想彷彿和他作對似的,他越是不願意想,血腥的念頭偏要跳進來。

牢房的門開了,一個聲音在外邊冷冰冰地喊道:「李嚴!」

李嚴茫然地轉過頭,一個人低頭走了進來,逆著光,看不清臉,緩緩靠近的影子將李嚴坐守的那束光遮住了。

「陛下!」李嚴像被雷驚了,不顧一切地跳起來,又猛地跪下去,淚像爆開的泉眼,不容控制地飛出來。

蓬頭垢面的李嚴像灰塵堆里打滾的耗子,哪兒見得以往那好尚修飾的影兒,劉禪的心底油然生出深深的同情,他嘆了口氣:「李卿,朕來看看你。」

李嚴哪裡敢奢望能再見到皇帝,至此瞧見天子站在自己面前,還以為是夢,當即便哭道:「陛下,罪臣身犯重過,竟勞動陛下親臨詔獄,罪臣雖死,亦不能報答陛下萬一。」

獄卒殷勤地給皇帝搬來馬扎,用袖子擦了又擦,劉禪還是嫌臟,也沒有坐,只緩緩地踱步:「李卿,你真是個糊塗人,」他沉重地說,「你瞧瞧,你今天的下場,讓人好不痛心!」

「臣蒙蔽心智,為推己之責而犯下不可赦之罪,臣萬死不能辭其罪!」李嚴抽泣道,他心裡忐忑著,皇帝是單純來看顧待罪老臣,還是來拷問他的罪行?這讓他異常緊張,兩隻手扣著地上的石磚,指甲全陷了進去。

劉禪搖頭:「你為何要扯謊,糧草備辦不力,實話實說不好么?偏偏想出這愚蠢的辦法!」

李嚴畏葸地說:「臣擔心受丞相責罰……」皇帝問出這話,他稍稍放心了,照此看,皇帝並不知道鹽鐵虧空,諸葛亮並沒有把他的罪證捅出去,一時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得是個什麼混亂滋味。

「相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實言相告,他當能體諒。」

「陛下,」李嚴膝行兩步,「丞相天威,臣不敢……」他把頭深深埋下,也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嘆氣。

劉禪不作聲了,他望著李嚴彎曲得像烏龜殼的後背,恍惚以為那跪地哭泣的罪臣是自己。是呵,舉朝之上,誰能挑戰諸葛亮的權威呢,諸葛亮剛嚴不可犯,犯法者,雖親不避,誰也不能以私情求他網開一面。便是他,當今天子,也不能。

「李卿,」劉禪咳嗽了一聲,「朕並不想讓你落個慘淡收場,可國法無情,朕也不能徇私,但朕不忍託孤老臣受苦……」

李嚴抬起慘敗的臉,他期盼著皇帝說出那句他如焦渴望霖雨的話。可皇帝的嘴唇只是囁嚅著,翕動著,喉頭跳了一跳,最終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劉禪把頭偏去一邊,似乎不忍再見到那凄慘的一幕,他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牢房。

腳步聲橐橐遠遁,李嚴覺得自己絕望了,連皇帝都救不了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他像一坨稀泥般癱下去,登時號哭起來。

他一面哭一面捶著地:「諸葛亮,你好狠!」他把自己像烤焦的煎餅似的翻過去,哭聲越來越大,彷彿垂死的野狼。

風吹得窗前的辛夷樹起舞,彷彿醉意沉酣的美人,因不勝酒力而蹀躞緩步。辛夷早已過了花期,無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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