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征程艱難 第六章 背水一擊丞相反戈,作繭自縛將軍下野

李嚴恭敬地伏拜在玉階下,大殿內安靜得可以聽得見落葉飄落的聲音,鵠立在玉階左右的宮人連呼吸也盡量低沉微弱,像獃痴的木偶般無聲無息。

劉禪從奏章上抬起頭,飲了內侍遞來的一杯蜜羹,眼睛微微一瞥,看見李嚴還跪得一絲不苟,揚手道:「正方平身吧!」

「謝陛下!」李嚴站起來,仍是謙卑地立住,也不敢隨意拿眼睛去望滿殿的木蘭棼寖,文杏樑柱。

劉禪邊飲羹邊道:「正方三日前遞來的奏章朕已經細細看過了,沒想到正方竟親自來了,論忠也不在這上面!」

李嚴聽出皇帝的話語里有幾分揶揄,忙道:「實在是事情緊急,不得不親自面聖,一些機密話須當面陳述才好!」

劉禪聽他說得肅然,心神一動,目光睃了睃那份奏章:「昨日前方關口傳來消息,稱相父撤兵是因軍糧不繼。你的奏章里卻說軍糧饒足,這件事到底如何,一時還難以判斷!」

李嚴感覺皇帝的話里似乎有懷疑自己的意味,他拱手進言:「的確是軍糧饒足,臣這裡有籌糧簿冊,各地運往漢中的軍糧要登記,每次的發糧時期數目都會一一記錄,陛下一看便知!」

「籌糧簿冊?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李嚴從袖中抽出一卷文簿,遞給立在階下的謁者,謁者捧了呈給劉禪。

劉禪疑疑惑惑地展開捲軸,翻到最後,豁然一行「六月二十五,發糧祁山」,算日子,應是諸葛亮撤兵的前三天。至此,他白皙的臉上泛了霜重露降的寒意。

他合上籌簿,端起蜜羹猛飲了一口,只陰了臉,卻一言不發。

李嚴悄眼觀察到皇帝的變化,他不動聲色地說:「陛下,既然軍糧充實,丞相為何突然撤兵?臣聽聞大軍已快到了漢中,不知道還會不會……」他故意不說完,留下個意味深長的思索。

「兵臨成都嗎?」劉禪不陰不陽地冒出一句。

李嚴慌忙俯首道:「臣並不是這個意思,臣只是覺得奇怪。如今糧草充足,士氣高漲,兵強馬壯,正是攻無不克的時候,丞相卻率兵撤離,難道是有什麼其他原因。臣愚鈍,一時也猜不出各種緣由,所以才千里趕回成都,想請陛下示下,臣憂思輾轉,夙夜擔心啊!」他沒說一句諸葛亮謀逆的話,可每句話都在含沙射影地指出了問題的核心。

劉禪已經明白李嚴的意思了,他也不點破:「容朕細思,你先回漢中吧,相父既然已經撤兵,漢中無人鎮守是不行的!」

「丞相如今已經撤回漢中,臣是繼續督辦北伐糧草,還是別有調度?」李嚴試探性地問。

劉禪沉默了好一會兒,又端起羹慢慢飲下,那蜜羹從喉嚨口流入臟腑,像是苦澀的淚水淌入血液,苦得他皺起了眉頭。他半睜半閉地望著李嚴說:「朕稍後有旨意讓相父回成都!」

皇帝沒有明確表示,卻像是已經認可了李嚴的意思,不僅讓他回返漢中督守,還要召諸葛亮回成都,莫非是要和諸葛亮清算?李嚴一陣欣喜,便要磕頭謝恩。

這時,宮門遲滯地開了一半,一個小黃門趨步進來,行到玉階下,伏地跪道:「陛下!」

劉禪懶懶地說:「有什麼事?」

「丞相晉見!」小黃門的聲音不高不低。

像是平地里的一聲驚雷,炸得李嚴頭皮發麻。他渾身緊張得發顫,以為是聽錯了,想要抓住那小黃門問個明白,皇帝卻坐在上面,他連手指頭都不敢動。

劉禪也甚是驚疑,他撐起身體問:「誰來了?」

「回陛下,是丞相!」

劉禪喃喃地說:「相父,他回來了……大軍不是還沒到漢中嗎……」

劉禪的疑問也是李嚴的,他從漢中趕到成都,一路上密切關注諸葛亮大軍的動向,生怕諸葛亮走急了,先他一步來見皇帝。待他站在蜀宮的丹墀下,密報傳來,說大軍距漢中尚有一日路程,他大鬆一口氣,扳指頭算日子,就算諸葛亮星夜兼程,回到成都也要五天後,那時候木已成舟,再大的浪也翻不動了。可是現在諸葛亮居然回來了,難道他是飛回來的嗎?如果這個諸葛亮是真的,那打著「諸葛」大旗,在北伐大軍里端坐的諸葛亮又是誰呢?諸葛亮一旦回來,那麼誣陷他率重兵謀逆就不可能了!

李嚴越想越害怕,他現在真是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對諸葛亮的畏懼已深入骨髓。恐懼,像毒液,折磨得他多少年夢寐不安,或者還會取走他的性命。

劉禪整整衣冠,神情已然平和,甚至帶了些期盼:「宣進來!」

小黃門磕了個頭,低身走出宮門宣旨。

等待是壓抑的,大殿里更加安靜了,偶爾的一聲更漏滴答也把李嚴嚇出一身冷汗。空氣里瀰漫著龍腦的熏香,繚繞的香氣像美人的曼妙軀體,挑撥著情緒,也模糊著心事。

像從很深的海底發出了金屬的鳴唱,李嚴分不出那是腳步聲,還是秋風繞樑的低聲呼嘯。

一個聲音乾淨得如纖塵不染的泉水,從碧澄澄的天空流瀉下來:「臣叩見陛下!」

李嚴的神經陡然收得很緊,他看也不敢看那個人一眼,只覺得腦袋裡有一根弦在嗡嗡地響,隨時都可能斷裂。

劉禪像是很激動:「相父,你回來了,起來起來!」他伸出手朝玉階下搖擺,圓圓的臉蛋堆滿了孩子似的陶醉微笑。

諸葛亮恭謹地參拜完皇帝,才緩緩站起。

劉禪仔細地凝視諸葛亮,八九個月不見了,諸葛亮像是比去年蒼老多了,銀白的髮絲混在他平整的髮髻里,皺紋從眼角如水波般流到唇角,眼裡的深邃光芒依然灼亮,卻再也藏不住那切切的憂鬱。

他的目光從諸葛亮的身上收回,漫不經心地落在面前的奏章上,渾身一凜,臉上的微笑化為冰冷的沉默。他把那奏章翻了個,壓了一壓:「相父,朕聽說北伐大軍還未到漢中,你如何來得這樣快?」

諸葛亮平靜地說:「臣因有事需面聖,所以先行一步!」

「哦,那麼,相父為何退兵呢?」劉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和。

諸葛亮面色凝重:「皆因軍糧不足,臣不得不退兵,請陛下責臣北伐不力之罪!」

還真是有意思了,一個說軍糧饒足,一個說軍糧不足,劉禪覺得挺好笑,眼睜睜看著蜀漢兩個重臣對簿公堂,可是開國以來的大奇聞。

劉禪望向李嚴:「李嚴,相父所言可是實情?」

李嚴的腦子像在煮火鍋,滾開的湯料里跳蹦著各色菜肴,酸的、辣的、苦的、鹹的,就是沒有甜味兒。

諸葛亮怎麼回來了?他應該在北伐大軍中。他忽然殺回成都,原定的計畫全要落空,栽贓的事兒做不成,運糧不濟的事兒便要拉出來問案,明明想害人,挖的坑卻摔了自己。

「李嚴!」劉禪大喊道。

李嚴打了個哆嗦。「陛下,」他強自鎮定情緒,「有糧簿為證,軍糧確實饒足!」

諸葛亮瞥了李嚴一眼:「可是驃騎將軍前次只發了十五日糧草,自此以後也沒有再發,若是糧草充足,為何運送停滯?」

沒曾想諸葛亮率先發問,李嚴腦子一片混亂,吞吞吐吐地說:「軍糧,軍糧……」他囁嚅半天,想來想去總之是別無退路,不如撞倒南牆不回頭,生死在此一搏,橫下心說,「軍糧的確籌備好了,都囤積在漢中呢,本已經發出去三天,聽說丞相撤兵,才急命押糧軍回來!」

劉禪已全然混亂了,他看看諸葛亮,看看李嚴,直覺告訴他,這兩個重臣中有一個人在撒謊,可他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要麼是他們太能偽裝,要麼是自己太蠢拙,他認真地問李嚴:「對相父所言,你待如何解釋?」

「軍糧確實饒足!」李嚴理直氣壯地說,那神情彷彿他受了冤屈。

「那……」劉禪又望向諸葛亮。

諸葛亮並不退讓:「臣確實是因軍糧匱缺才不得已退兵!」

李嚴做出了無辜的模樣:「臣在漢中籌備糧草,不舍晝夜,只願為丞相北伐做支撐。哪知丞相一口咬定臣備辦糧草不力,臣實在冤枉!」

這話儼然有指責諸葛亮栽贓之嫌了,諸葛亮忽地含笑看了他一眼,笑容裡帶著一種巨大的威壓。李嚴被逼得向後退了半步,諸葛亮緩緩地面對劉禪,躬身一拜:「臣與驃騎將軍各執一詞,難以決斷,此事干係重大,若處置不慎,則恐遺害社稷。臣請陛下下詔令,由廷尉徹查!」

諸葛亮用上了廷尉徹查這一招,李嚴又是恨又是怕,坑挖得太大,當初沒能留下餘地,到底把自己牽連上了。廷尉府的文法吏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最擅長深文羅織,若是當真查出真相,他只有身首異處的地步,這讓李嚴冷汗直冒。

劉禪也拿不準主意,疑案出了交給廷尉這是常規,他也只能順從,說道:「唔,就依相父之議,由廷尉徹查。」

諸葛亮道:「此案事涉臣與驃騎將軍,故而臣與驃騎將軍當避嫌不問公事,不得擅自豫事,再請陛下宣岑述、狐忠、成藩來成都問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