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的祁山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時,雨收風停,陽光終於破開了雲霧阻隔,遍灑四野,霎時暖意熏然,雨水在陽光下緩緩乾涸。
姜維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後的濕熱空氣,稍稍整肅了一下,走進了中軍帳。
帳內很安靜,唯有筆尖觸動竹簡的沙沙聲,以及簿冊互扣的清越撞擊聲,燃燒了一夜的燭芯還在燈盞里掙扎著最後的餘燼,幾點火星子虛弱地躍入地面,很快就無影無蹤。
修遠正蹲在案邊整理文書,一紮扎分類歸整,詔令、公函、私信都要一一釐清,不能隨便混合。
「姜將軍!」他仰頭看見姜維,輕輕喊了一下。
諸葛亮從案上抬起頭,左手裡扣著一封信,右手正搦筆在青簡上落字,卻只有一行,後邊空落著,像被抹了大半輪廓的臉。
那封信是昨日涼州刺史孟建託人送入軍中的,信不長,讀來卻格外沉重。
信里說,他們共同的朋友,徐庶,是去年患急症離世的,也或者是舊疾複發。孟建因遠在涼州,竟對徐庶的病故絲毫不知情,直到一個月後,朝廷例行發來喪報,他才知道徐庶已經去世了。他去打聽了一下,沒聽見徐庶留下遺言,更沒有遺願,徐庶死得極安靜,像是一片落葉飄下,悄然間,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原來徐庶至死,沒有一字遺言。
諸葛亮收到信,先細細讀了一遍,而後忙著處分各種公務,這麼拖去一晚,待得有時間回信時,他卻只回了一行字。
一行字,僅僅一行字,把他半生的嚮往、半生的遺憾、半生的疼痛都凝聚了,彷彿一道深刻的目光,懷著刻骨銘心的記憶,狠狠地鑿在自己的記憶深處。
他緩了緩手,從案上抬起頭,似乎有些走神了,目光半晌才從遠端拉回來。因看見姜維,倒把公事心勾起來,輕嘆口氣,凝了凝眉頭,問姜維道:「伯約,軍中糧草還夠幾日?」
姜維走過去幫著修遠歸置文書,聲音沉甸甸的:「不夠五日了……」
諸葛亮握住白羽扇微微一搖,又緩緩地靜止,他玉雕般的容顏上凝了一層霜。
姜維從卷帙後站起身:「丞相,發去漢中的催糧文書已去了半個月了,如何還是沒有音信,我怕……」他搖搖頭,沒說下去。
諸葛亮也沒問他,但又何須再問,他們都在等待,等待糧草,也等待一個人。可是,百般的耐心未必能換來誠摯的相待,人和人畢竟是不同的。
「丞相,糧草會來么?」姜維別有意味地問。
諸葛亮沒有情緒地一笑:「說來,是我的過錯,用人不當。」
姜維沒有說話了,他知道諸葛亮話中的意思,諸葛亮當初把李嚴強調入漢中,原有看住李嚴的潛在意思,可卻在無意中為自己的後方埋下了一桶隨時爆開的炸藥。慮到一頭,慮不到另一頭,諸葛亮畢竟也有失算的時候。
中軍帳內的空氣凝固了,唯有穿堂的秋風一會兒掠過,一會兒抹去,似乎有低沉的悲嘆在風中回蕩、旋轉。
安靜的空氣里有了輕微的騷動,帳外的喧囂像燒起的火,漸漸膨脹了,姜維出去看了一遭,回來便喜道:
「糧草來了!」
李嚴轉性了?
如果當真如此,那可真是社稷之福,諸葛亮沉悶的心微開了口,泛起了一點兒明亮的喜色。
一會兒工夫,打外邊進來兩個人,恭謹地行了禮,卻是李嚴遣來送糧的成藩和狐忠。
諸葛亮接過他們遞來的糧簿,輕聲道:「有勞了。」
糧簿在面前緩緩展開,諸葛亮一面看一面說:「這次送來的糧草有多少?」
狐忠和成藩下意識對望一眼,兩人心裡都「咯噔」響了一下,狐忠賠笑道:「驃騎將軍日夜籌備糧草,宵旰操勞,不懈重任,一心為、為北伐謀……」
不說帶來多少糧草,倒數落起李嚴的功勞,這是來送糧的,還是表功的?
「哦。」諸葛亮不咸不淡地回應。
帳內空氣凝結著,沉默像沉重的石頭,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諸葛亮抬起頭,只問了一句話:「只有這麼多?」
狐忠答道:「這是從漢中後備緊急調撥的,實在是……」他哽了哽,「艱難,當然北伐干係重大,驃騎將軍寧肯自己受點苦,也要保證前線糧草供應。」
諸葛亮對狐忠的表功仍是無動於衷:「各地運往漢中的糧草呢?」
「都堵在路上。」
「堵了多久?」
「有一個、一個月了吧。」狐忠說得結結巴巴。
「一個月還堵在路上?」
「棧道都塌了,正在緊急修復。」
「那後續糧草什麼時候送來?」
「儘快。」
諸葛亮不言,彷彿在想什麼難題,俄而又問道:「岑述在哪兒?」
「修、修棧道。」
諸葛亮默然,忽然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卻嚇得狐忠、成藩二人打個冷戰,狐忠正待要打個圓場,諸葛亮說道:「感謝驃騎將軍送來這半月之量的糧草!」
字音咬得很硬,讓這感激之語透著一股冷冰冰的殺氣。
狐忠、成藩二人把頭低下了。
諸葛亮把糧簿緩緩收攏,他漠然地望向帳外,那面隸書的「漢」字大旗戰慄在冷凄的風中,似乎馬上要倒了。
「回去告訴驃騎將軍,望他早送糧草,若是拖沓日久,我只有退兵,貽誤北伐戰機便是貽誤社稷大事,我們都擔待不起。」
這話威脅的成分很重,狐忠、成藩二人自然明白,當下應諾著,又賠了些好話,這才退出去。
諸葛亮望著二人的背影漸漸去遠,一陣黃沙被風盪起,彷彿張開的幕布,將那模糊的輪廓抹得一乾二淨,他忽然地嘆道:「李正方,你這是要作死么?」
姜維早看出不對勁,他忙說道:「丞相,驃騎將軍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是送不來糧草,還是有別的念想?」
「十五日糧草,」諸葛亮冷笑,「好高明的謀算,我猜後續糧草也不會多,慢慢兒把糧草運往前線。今日一粒米,明日兩粒米,餓不死你,可困死你,大軍行不得遠征,打不得大仗,若是因而覆敗,也許更好。」
「不是還有岑述么?」修遠插嘴道。
諸葛亮狠狠皺著眉頭:「他被人家打發去干苦力了,這個獃子!」
「那丞相,我們該怎麼辦?」姜維問。
諸葛亮衰弱地看住他,一字一頓道:「能怎麼辦,唯有退兵!」
退兵!
姜維被嚇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驚駭中拔出來,勸道:「丞相萬萬不可!」
諸葛亮悵然一嘆:「糧草不濟,士氣低落,拿什麼與魏軍相持下去?人家一把掐住我們的咽喉,而今這兩難之境,除了退兵,別無他途。」
「可是兵行敵國,戰機稍縱即逝,他日再欲復此,難矣!若是驃騎將軍俟後再遣糧草來軍前,或者還有轉機呢?」姜維不甘心。
「我會給李正方時間,時亦不多,我當再去信催迫,十五日之內,他若反省,乃三軍之福、社稷之福,若是依舊不悛,那……」諸葛亮沒說下去,可姜維明白,若是李嚴一意孤行,因而導致北伐受挫,諸葛亮會和李嚴算總賬。
姜維頓覺得無限委屈,眼眶幾乎紅了:「丞相,難道便任由小人作梗,貽誤北伐大業么?」
諸葛亮凄婉地看住他,想拉開一抹笑意,卻是有心無力,只是衰弱地嘆道:「人心不足……」
姜維忽然就滾下淚來,他憂心忡忡地打量著諸葛亮。不知從何時開始,諸葛亮便老去了,白髮再也掖不住了,從耳際一直蔓向腦後,每一根白髮似乎都是他凋謝的精力,眼角的皺紋比去年又多了幾條,細草似的飄向雙頰,直和下頜新起的灰暗褶子連成一片。清亮的眼睛越發地失了光澤,眼窩深處的憂鬱越來越深厚,幾乎蓄不住了,便要從發紅的眼角化作蒼冷的淚流下來。
那個風神俊秀、白衣羽扇的軍師再也找不回來了,世上唯剩下這個衰殘了容顏的漢丞相,他把一個國家背在身上,嘔心瀝血地攀登一座山峰,山很高,負擔很重,幫手卻很少。很多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在凄風四起的路途上艱難行進。
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能登上頂峰,亦沒有人知道他還能攀登多久,只是一路行來,同行的夥伴越來越少,山道越來越難行,前景越來越渺茫。
上天還能給他多少時間,當他的生命已如飛瀑直下,他還能堅守多久?
姜維想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呼吸著,把那種想要號啕大哭一場的衝動死死壓住。
諸葛亮仰頭望著帳頂,目光里似乎蓄積了很多思考,越發深邃得像一潭古井,良久忽然道:「修遠,李正方和我的往來信函你歸整了沒有?」
修遠低身翻了翻捆紮好的卷帙:「有的,所有文書信函都在,除了一部分留在成都的家裡!」
「可以了,這些足夠了……」他看著修遠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