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宮闈晦暗 卷尾

冬日的長江似沉酣的野馬,滯悶的鼾聲被對峙的山峰鎮下去,唯有水汽有氣無力地吐在峭崖上,勾出一行行青如刀刻的痕迹。

李嚴怔怔地站在正堂門口,耳畔有遠處長江若斷若續的呼喚,像絲線似的輕盪。府中已是一派嘈雜,數不清的人跑進跑出,有的搬箱子,有的抬柜子,有的喊同伴,有的呼友朋,急切的腳步聲像剛剛滾開的水,在空氣里敲出一個個旋渦。

就要離開江州了,為了盤踞在這兩江交匯的要隘,用了很多心機,使了很多手段,最終還是不得不走。

他不想去漢中,搬遷去新地方也並不是什麼要命的事,他只是不想成為受人牽制的傀儡,總是被無形的陰影壓住,唯唯諾諾如同百無一用的窩囊廢。

當張裔的死傳入江州,他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他雖然驚訝於張裔沒有出賣他,也隱隱感覺是諸葛亮放了他一馬,可他最終推翻了這個猜測。諸葛亮不會這麼仁慈,他之視諸葛亮為死敵,一如諸葛亮視他為死敵,他們暗中角力很多年,彼此都想徹底打倒對方。就算諸葛亮掌握了他在鹽鐵虧空上的罪證,卻沒有舉報朝廷,也是諸葛亮出於對他的忌憚,而不是因為情誼。

在你死我活的政治傾軋中,從來就沒有軟弱的同情,誰若軟了心腸,誰便會遭到失敗,而失敗者永遠不會有好結果。

李嚴嘆了口氣,看見兒子李豐從前廊走過來,一身簇新的武官朝服,李豐新擢為江州都督,督典漢中軍務後事。

「父親!」李豐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李嚴輕輕扶起他,仔細地打量著這位剛上任的新官,五分欣慰,五分悵惘。

對李豐,他既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又有許多的失望,父子雖然血脈一體,可兒子在很多事上不和自己一條心。在李嚴和諸葛亮爭權的事情上,李豐並不完全贊同李嚴,他以為諸葛亮忠勤王事,忘身為公,是值得尊重而擁戴的長者,不該揣了私心去奪權,便為這不能媾和的妥協,父子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執。

想起兒子對自己的反抗,李嚴有些沮喪,他握住李豐的手,輕輕拍著,意味深長地說:「豐兒,你這都督之職來之不易。」

李豐約莫知道父親的意思,可他不願意勉強自己,只誠摯地說:「父親,你此去漢中,一別千里,定要保重。」

李嚴想要的其實不是這句話,他殷殷期望兒子能和自己同心同德,可讓一個人改變太難,他覺得無力,偏是有苦說不出,他放開了兒子,鬱悶地皺著一張臉:「我這一去漢中,也不知是個什麼下場。」

李豐和風細雨地安慰道:「父親都督漢中軍務,為北伐後援,又獲開府之權,更為朝廷倚重,何為發此喟嘆。」

李嚴搖搖頭:「你不懂,我哪裡是受倚重,我這是掉進網罟里,成了人家砧上的魚肉,生死由不得自己!」

李豐以為李嚴多慮了,他笑勸道:「父親想太多,哪裡有這許多顧慮,父親為朝廷儘力,只會受恩典,何來網罟一說。」

李嚴不知該怎麼和他解釋,他私下裡做的很多陰事兒,包括鹽鐵虧空都瞞著兒子,若是李豐知道自己在懸崖邊上已走了多年,也許就不會如此寬懷了。他不禁惆悵一嘆:「你啊,偏是個好人!」

他定了定心神,一字一頓地吩咐道:「自此父子遠隔,你專閫一方,大小事都要給我來信,萬萬不可專斷。」

大小事都要書信往來,這也太拘束手腳了,李豐覺得奇怪了,他承諾道:「父親放心,兒子定當小心做事。」

「你沒明白,」李嚴正色道,「你太年輕,遇事易躁急,處分一旦不慎,既誤了公事,又損了自己,你不要嫌麻煩,不過多動動手,兩封書信轉手,也能少犯錯不是?」

李豐想父親也許當真是為自己考慮,便應了一聲:「是。」

李嚴重又挽住兒子的手,臉上抹開了捉摸不透的笑。

凄風苦雨中,一行馬隊艱難地爬行在西漢水以北的崎嶇棧道上,彷彿一條濁流一點點推進被群山環抱的漢中平原。遙遠而不可及的前方,秦嶺那寬厚的脊樑被灰色的冷霧籠罩,彷彿被水打濕的書頁里,一條用淡墨染出的巨龍輪廓。

雨絲很細長,彷彿一柄柄從天空刺下的透明冰劍,或許是要下雪了,天色越發陰沉黯淡,半邊天向前坍陷俯衝,便要和遠處蜿蜒的秦嶺山麓閉合成一條死線。

道路難行,馬車忽地一陣顛躓,車簾盪了起來。諸葛亮抬起頭,剛巧看見姜維擦身而過的背影,他失了一霎神,忽然喊道:「伯約!」

姜維一勒馬,回頭問道:「丞相何事?」

諸葛亮有好一會兒沒吭聲,似乎覺得難以啟齒,他見姜維的肩上落滿了雨珠,像是長了一層晶瑩的毛邊,他伸出手:「你上車來。」

姜維沒有反對,他對諸葛亮幾乎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一撩韁繩,便登上了馬車,車裡本還坐著修遠。修遠很懂事地跳下車去,還把車簾拉緊,吩咐車夫趕車慢一點兒。

諸葛亮靜靜瞧著姜維,目光滿是慈和:「伯約,有點私事問你。」

「丞相,您說。」姜維恭敬地說,他對諸葛亮,總是充滿了無限的崇敬和無限的愛戴,諸葛亮吩咐他做的事,他一定會妥妥帖帖地完成,若是諸葛亮此時令他孤身闖敵營,他也會義無反顧地捨身以往。

「我有一個女兒,」諸葛亮生平第一次感覺說話是那麼困難,像在轉動一具笨重的大磨盤,「果兒,你知道的。」

「唔,知道。」姜維點頭,腦子裡過影似的飛過一個女孩兒好看的笑容,他覺得臉有點燙。

諸葛亮磨蹭著:「她……」

唉,真是沒用,身為持掌一國權柄的丞相,無數次在三軍陣前慷慨陳詞,無數次在百官齊聚的朝堂上振振言事,竟然沒有勇氣說出一個父親的渴慕。

諸葛亮以為自己拖沓得太可恨了,索性將旁敲側擊和娓娓道來一概拋棄,他乾脆利落地說:「你願不願意娶她?」

姜維的臉紅透了,他低著頭,許久沒有回答。

雨滴敲著車板,宛如女兒家不經意掉落在水面的耳璫,一圈漣漪,又一圈漣漪,蕩漾出瞬息繽紛的無數張臉孔,有熟悉的,也有熟悉卻被遠遠離棄的。他彷彿從夢中緩緩蘇醒,用很小的聲音說:「丞相,對不起,我不能。」

姜維說的是不能,而不是不願。

這是姜維這一生唯一一次拒絕諸葛亮。

諸葛亮像是早知道答案,他沒有太多的失望,也沒有一絲責備:「沒關係。」他看著這個局促不安的年輕人,溫和地笑了笑。

兩人便沒再交談,似乎被沉重的心事壓住了,雨還在下,點點滴滴如泣如訴。

再看那外邊,已是鉛雲低垂,天色如垢,雪越下越大,迷迷茫茫猶如撒鹽,不過片刻,整片天地籠罩在白皚皚的紗幕中。冰雪統治的世界裡,一切都在逃避,一切都在藏匿,生氣勃勃的激烈,鮮活明亮的熱愛全沒了影兒。

車馬頂著風雪遲滯地前進,一行行車轍印、馬蹄印、人足印彼此交疊,彎彎曲曲地伸向霧氣藹藹的遠方。

大雪繽紛中,建興八年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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