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宮闈晦暗 第五章 遭猜忌丞相萌生致仕意,掩陰謀李嚴暗起滅口心

把遮窗的帷幕輕輕撩開,涼風霎時撲入,煩悶的胸襟暫時一盪,片片秋葉掙扎著從枝頭掉落,飄飄蕩蕩地在半空中起舞迴旋。門廊下叢生的花也敗了,一瓣瓣蔫掛在乾枯的花莖上。

倚著窗靜觀院中的秋景,說不出是欣賞,還是悲愁,手裡撫著一架舊琴,手指在琴徽上撥來撥去,像有意,也似無心。

這一秋真涼啊!諸葛亮默默地想著,手指緩緩滑過琴弦,「錚!」不經意的一聲戰慄如嘆息飛出,指頭竟有些刺痛,似乎彈的不是琴,而是刀口。

許久都沒有彈琴了,事情太多,心事太重,忙得晝夜不分,哪裡有閑暇奏琴頤養性情。雖然這架琴總是相伴身邊,但這些年自己竟從沒有彈過一次。

諸葛亮慢慢地看住這琴,琴面的冰紋似乎更深了,蜿蜒出淚水似的痕迹,琴弦因久不彈撥,微微發暗。琴尾上懸掛的紅色垂旒的光澤敗了,這琴看上去像是個步入垂暮的老人,面容憔悴滄桑。

他沉沉一嘆,莫名的感受驅策著內心,他抬起雙手,一手調著琴徽,一手撥弦聽音準,不過片刻,音色已純,再無高低不寧的雜音。

他於是不假思索,雙手撫弄琴弦,悲而清的琴音從指尖顫抖發出,彷彿滿天柳絮隨風飛起,哀傷的旋律猶如人生最悲傷的嘆息,卻又沒有歇斯底里地發泄出來,仍然帶著隱忍的冷靜和明晰,彷彿自動地將一顆心放在火上煎熬。明明折磨萬端,偏偏把痛苦都吞咽下去,熬爛了一顆心,潑冷了一腔的熱血。

琴聲幽幽,如泣如訴,聽著令人心顫的琴音,黃月英緩緩地走到了門口,卻沒有立刻進去,牽著她手的諸葛瞻想要跑進屋子裡,她俯下身體,輕輕地「噓」了一聲,諸葛瞻懂事地收回了腳。

她聽出這是《梁甫吟》,有多久了,諸葛亮沒有撫琴了,又有多久,沒有撫這一曲《梁甫吟》。曲聲很悲,透著深涼的傷感,讓人忍不住想要哭泣。

「嘣!」一聲咽塞的斷弦音震得人心頭一抖,黃月英驚了一下,諸葛亮倏地縮回了手,手指似被斷弦震痛了,抖動著伸到了唇邊。

「爹爹!」諸葛瞻忍不住喊道。

諸葛亮扭過頭,微綳的眉目舒展了,他笑了起來:「瞻兒!」

諸葛瞻咯咯笑了,小腳板邁過高高的門檻,兩隻小手高高地舉起,撲蝴蝶似的投入了父親的懷裡。

「爹爹,你在彈琴么?」他仰起小臉,水晶般透明的眼睛裡蓄著滿滿的好奇。

諸葛亮半蹲下身體,颳了刮諸葛瞻的鼻子:「是啊,爹爹在彈琴,好聽不?」

諸葛瞻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不知道!」

諸葛亮大笑:「誠實!」他舉手抱起諸葛瞻,在他的左右臉頰親了親,「爹爹以後教你彈琴好不?」

諸葛瞻緊緊地貼著父親的下顎,小手摸著那柔軟的青須:「嗯,娘說爹爹會好多本領,瞻兒都想學。」

「爹爹會哪些本領?」諸葛亮笑著逗兒子。

諸葛瞻抿著小嘴,很認真地出神著,手指頭在父親的掌中輕輕點劃:「會彈琴琴,做木馬,會打仗,會寫文章……嗯,還會好多呢……我也想學彈琴琴,學做木馬,學打仗。」

諸葛亮笑聲歡暢:「有男兒志氣,好,爹爹教你彈琴,做木馬,打仗!」他捉著兒子的手,緩緩放在琴上,「這是琴弦,琴徽……」

倚在門邊的黃月英看著父子的歡愉,霎時竟是感慨得幾乎要湧出淚來,自諸葛亮返回成都,一直病卧床榻,悶鎖府中,整日愁眉不展,很少見到笑臉,偶爾綻出一絲,卻苦得扎人的心。

兒子快樂的笑聲如雨滴般洗刷掉心裡的沉重,諸葛亮忽然鑽出一個念頭,也許自己真的該急流勇退了,不如抽身而離,享享這難得的天倫之樂,半生辛苦,全為了社稷江山,剩下的半生該留給家裡人了。

繁複的心情卸下了負擔,渾身有一種舒坦的輕鬆感,諸葛亮笑道:「去把修遠兩口子叫來吧,今日我們好好樂一場!」

「好!」黃月英已看出他心情變好,回頭便讓女僮去請修遠。

吩咐的話音才落塵,門口便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先生!」修遠竟然邁了進來。

諸葛亮輕輕招手:「過來,一起吃飯,再把你媳婦叫來!」

修遠沒有忙著坐下:「先生,有件事……」他從懷裡掏出一隻黑糊糊的布袋,「我剛才從相府角門進來,有個乞丐忽然衝出來,硬塞給我一隻袋子,還說要交給先生,我本來不肯要,他撒腿就跑了,我覺得事情蹊蹺,所以來回一聲。」

「乞丐?」諸葛亮一愣,他迷惑地接過黑糊糊的布袋,封口打開了,裡面躺著一張巴掌大的手絹,攤開來上面有一行字,剎那,諸葛亮舒緩的眉目忽地一緊,揚起的笑墜落了,清朗如月的臉如被陰霾突然籠罩,皎潔的光華黯淡了。

「爹爹,是什麼?」諸葛瞻好奇地問,伸手便要奪來看。

諸葛亮輕輕讓開他,將手絹疊了攏入袖中,不露聲色地說:「沒什麼。」他平靜地一笑,「我們吃飯,別管了!」

諸葛亮神情自如,端起勺子餵了諸葛瞻一口粥,自己再吃了一口,淡淡的微笑始終在眉目間流淌,而剛剛被洗刷掉的沉重重新壓下,但他一直沒有吐出一個字。

夜很深,遙遠的天際只有寥寥的星光閃爍,四周一派昏沉沉的安靜,微微的蟲鳴在夜風中忽強忽弱。

借著如豆燈光,諸葛亮重新打開那白日里收到的手絹,平平地鋪在書案上,一行字如同漂在水面的石子,輕輕地浮了起來。

「婦寺當道,君欲隱退乎?託孤之重,君果遺忘乎?」

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短短一行字映入他的瞳仁里,像浸入湖水裡的汀蘭,清晰得彷彿生長了一千年。

他認得這是董允的字,蜀漢百僚皆奏事與他,誰的筆跡、誰的文風是什麼樣,他閉上眼睛就能辨清。他知道,董允之所以托乞丐之手傳書於他,是為著他這些日子閉門不出,才用了這不得已的辦法。他為避嫌疑,一直與朝中臣僚斷絕往來,凡一應文書投遞皆退了回去,政務卷宗更是不肯收,一眾蜀漢朝臣都被擋在大門之外,他儼然有卸了丞相之職的姿態。不問政事,不見下屬,豈不是要致仕了么?

他再把這兩句話讀了一遍,心情越來越凝重,難以排解的憂煩熬得他輾轉難平,仰面只是沉沉地嘆氣。

他緩緩地滿撒目光,卻看見蘭錡上擱置的長劍,那是章武劍。

記憶在這個時候奔涌返潮,一幕幕新鮮如昨,只是被夜晚的雨水打濕了面容,稍稍地洇漫了。

「孔明,國家需要忍耐。」

那一句臨終叮嚀在耳際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彷彿世代響徹的鐘磬,逐著時間的車轍,每一聲都催人奮進,敲打出無數行堅韌的熱淚。

忍耐,忍耐,忍耐!

先帝,我差一點便要放棄了,差一點啊……

他仰起臉,窗外黑夜正濃,昏暗天空上星光點點,滿院的花樹在夜風中搖曳,沙沙的聲音讓人感到舒緩。

黑暗中有靜悄悄的風在窗下盤桓,彷彿是那流逝在悲傷記憶深處的熟悉叮嚀。諸葛亮那已疲軟的心膨脹著,堅挺著,被難受的委屈打擊的意志正在艱難而執著地恢複。

「孔明!」門外有人很輕地叫他,他一回頭,看見黃月英悄悄地走了進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黃月英已走到他跟前,她望著他硬擠出來的笑容,很久的凝眸後,輕聲道:「孔明,你有心事了么?」

諸葛亮一怔,俄頃,他微微一嘆:「到底是瞞不住你的眼睛。」

黃月英瞅見書案上的手絹,但她沒有看,只把目光隨意地溜過,再次落在諸葛亮的臉上:「白日里果兒問你的那些話,你別當真,她小孩兒家的,張口亂說呢!」

諸葛亮無奈地一笑:「你什麼都看出來了,是么?」

黃月英一時沒有回答,她在心裡無聲地一嘆:「我知道的,諸葛亮怎麼可能閑居歸隱,如果你致仕了,那還是你么?」

妻子的話打中了諸葛亮的心結,一陣的感嘆讓他說不出話來,良久,只能吐出幾個顫顫的字:「知我者,妻也!」

黃月英半苦半愁地輕輕一笑:「夫妻二十多年,我還不了解你么?一身為公,全無私心,你一輩子就是個受累的命!」後面的語氣稍稍帶了埋怨,只是一剎,怨氣緩緩消融了,她通情達理地說:「想做什麼自去做,一家人都習慣了,果兒也不會怪你!」

諸葛亮一震,說不清到底是感動多一點,還是內疚多一點,他凝視著妻子漸霜的華髮,許多年來的複雜心事翻湧著。他覺得自己欠了妻子太多,他即便可以對國家坦蕩地說一聲問心無愧,也永遠會辜負家人。

這麼相對站了很久,彷彿被夜風吹清醒了頭腦,諸葛亮想起了自己應該做的事,說道:「月英,我現在要出去一趟!」

「現在?夜深了,你去哪裡?」

諸葛亮肯定地說:「必須現在去,你去告訴修遠一聲,讓他在角門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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