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出師北伐 第十二章 人才凋敝獨木支蜀漢,探病趙雲再定北征計

一葉飄落,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地飄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墜落下來,風再一吹,落葉在地面蹁躚如舞,「呼」地撲到了一個孩子的懷裡。

孩子呀呀地叫著,雙手抓摸著這片落葉,可他的力氣和準度不夠,葉子從手心裡滑走了。他著急地撲了過去,奈何腳下發軟,一頭便要栽倒,身後卻有人穩穩地護住了他。他的腰上系了一條綢帶,身後那人便用這綢帶保護著他行走。

他皺皺鼻子,扭頭瞧了一瞧,對上一張清麗的女人臉,是娘哦,他想喊她,口一張,送出來的發音卻是「羊」。

「是娘!」女人小聲地矯正。

「羊!」他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小腦袋一偏,水般清澈的眼睛裡含著小小的自得。

女人笑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湊下身子,在他嫩嫩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捏著他的小手說,「香娘一個,香不香?」

孩子踮起腳尖,在母親的臉上啄了一口,女人笑著親了親他的小手:「乖孩子,娘的乖寶寶!」

孩子嗚嚕嗚嚕地說了些誰也聽不懂的話,扭了小身體,一步步朝前蹣跚學步,驀地,他停住了,一張陌生的臉忽然出現在眼前。

一柄羽扇向下延伸,柔軟的羽毛觸摸著孩子粉嫩的小臉,然後是滿月般乾淨的微笑。

孩子被嚇住了,他向後緊緊一縮,倏地撲入母親懷裡,嘴巴呵呵地呼著氣,眼睛裡藏著小小的驚恐。

南欸已是呆了,諸葛亮的忽然出現讓她如同墜入了夢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著孩子的小手半晌不動,彷彿失了魂。

她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上流溢著殘損的霜色,似乎比離去時更瘦了一些兒,讓人禁不住地心疼。她瞧見他腰間的褐色大帶,那是她做的,密密的針腳織出她綿長的痴戀。她像個初見心上人的小女孩兒,又愛又緊張又害怕,行禮稱呼一概都忘了,只是凝望。

諸葛亮被她盯得不自在,玩笑道:「不認識我了?」

「丞、丞相……」南欸這才想到該行禮,身上卻微微顫抖著,讓那禮很彆扭。

她忽地又意識到什麼,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指著諸葛亮道:「叫爹爹。」

孩子不肯,「爹爹」是很陌生的詞,在他十一個月的短暫人生中,他聽過學過很多詞,唯獨沒有「爹爹」。

諸葛亮見兒子對自己生疏如此,心底涼悠悠的,悵悵地嘆了一口氣。

黃月英款款地走了過來,忽見諸葛亮回來了,竟生生怔了一剎,她又喜又驚:「孔明?」她彎腰撫了撫孩兒的臉,笑著哄道,「快看看,這是爹爹、爹爹呢!」

孩子唔唔地呢喃著,還是不肯認,索性把臉埋進南欸的身體里,大有眼不見心不煩的架勢。

諸葛亮苦巴巴地說:「兒子不認老子,奈何!」

黃月英半疼半責地說:「也是你活該,生出來便沒見過你,冷不丁見面,他怎會親近你?」說起親情疏離,黃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樁,幾次去信讓你取個名回來,你偏沒音信,至今還沒名呢!」

諸葛亮恍然,若不是黃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來,他一旦沉浸在浩瀚的朝政公文中,別說是給兒子取名字,連自己也忘了。

黃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這次既是回來,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記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會忘。」諸葛亮許諾道,他四處望了望,心底的惦記化作臉上的殷殷表情,「果兒呢?」

黃月英一時沒回答,她吩咐保姆女僮,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讓南欸也一同去,這才開口道:「果兒……」她說起便是一嘆,「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么?」諸葛亮驚道。

黃月英沉默了一會兒:「為喬兒……」

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臉時,黃月英的眼中已閃著淚光,夫妻彼此對望著,眸中流淌著相同的東西,彷彿抹不去的憂傷,那是他們共同的傷口,觸一觸,便徹骨地疼。

「果兒,怪我是么?」諸葛亮低低地說。

黃月英幽幽地說:「沒有,她只是心中悲痛,過不去那道坎,時間長了,慢慢便好了。」

諸葛亮又不說話了,即使說,又能說什麼呢,有些人註定是要辜負的,一個背負社稷重擔的丞相,怎麼再能奢望擁有完整的家庭恩情。在無上的權柄下,一切尋常的親昵都在枯萎,包括他自己,亦不能作為一個普通的個人去活,去追求。他已被緊緊地束縛在沉重的江山負擔下,那壯麗的山河間才是他該皈依的地方,既做了廟堂上持掌權力的朝臣,便不能做閒情逸緻的尋常人。

「先生!」修遠忽地走來,「董中郎求見,說奉了陛下旨意。」

諸葛亮點了點頭,他轉臉對黃月英輕聲道:「告訴果兒一聲,我一會兒去看她。」他收拾住紛亂的心情,便和修遠往前堂走去。

黃月英看著諸葛亮漸行漸遠的背影,很多的悲傷從已漲了大潮的心上泛濫而起,她背轉身,悄悄擦去眼角的淚。

厚厚的一紮文書穩穩地放在書案上,董允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汗,喘吁吁地說道:「丞相……」

諸葛亮打斷了他的話:「亮如今不是丞相了,休昭請勿要破了規矩。」

董允愣了一下,他想起諸葛亮請表自貶三級,如今的正式官職是右將軍,可不稱他為丞相,難道真的稱他為將軍么?那也太彆扭了。他索性不稱呼了,指著那些文書道:「陛下令我將尚書台這幾日的奏疏收起了,交來處分。」

諸葛亮愕然著,他翻了翻文書,忽地驚住了。

真的全是奏章,但被糊了上書人的名字。這是尚書台的規矩,朝廷奏章除非必須下公議者,一概不準外泄,只有皇帝知道是誰所書,這是為了防止若有官吏參劾同僚而遭到打擊報復。

其實這種規矩對諸葛亮是一紙空文,他以丞相之職錄尚書事,尚書台實際在他的掌控下,尚書台收到的朝臣奏章,除例行慣事的尋常章表外,一般都會交到丞相府處分,所謂糊名不告也就形若掩耳盜鈴。諸葛亮若是願意,他可以輕易便查出上書人的名字。

諸葛亮按捺住心裡的疑惑,他翻開了幾卷文書,看了三四份奏章,緩緩地明白了。

這些奏章說的全是同一件事,那便是反對北伐,或直斥不可,或借事諷喻,或外托天象,總之琳琅滿目,數一數有十幾冊,他其實已經通過筆跡辨認出上書人是誰。他對蜀漢官吏太熟悉,誰的字誰的文風,他掃一眼便能斷個八九不離十。

他看的第一份奏章一定是譙周所書,措辭切骨,文起便稱三代聖人,引經據典,咬文嚼字,筆上生著燦花兒,卻看得人心底生出膩味來。

他把奏章慢慢捲起來,心裡琢磨著皇帝把反對北伐的奏章交給他的意思,難道是,皇帝也在勸諭他?他不禁想起早些時候在宮裡,皇帝言及北伐時的漫不經心,他能感受出皇帝對北伐的無所謂,乃至潛意識裡的反對。

對他像生命般重要的北伐,對皇帝卻像句無足輕重的玩笑話,若是昭烈皇帝在,他會不會無所謂呢?不,先帝不會,他甚至都不會把反對的聲音放給自己聽,他會把一切質疑和抗爭都抹平,留給自己一個全心做事的空間,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告訴自己:

孔明,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怎樣怎樣……

同樣的血脈,卻誕生出不一樣的肝膽,縱算是父子,彼此的抱負、志向也大不相同。這種不同釀造出一柄鋒利的刀刃,狠狠地戳傷了諸葛亮的心。

諸葛亮覺得透骨的悲涼,手心濕漉漉的,像是心裡所有酸苦的淚滲了出來,而臉上依然維繫著瀕於瓦解的平靜。

「上啟陛下,臣稍後會有表疏陳情。」他用同樣平靜的語氣說。

董允答應著,又道:「有件事,不得不與,」他卡了一下,乾脆還是把那熟悉的稱呼念出來,「丞相相商。」

諸葛亮聽出董允的鄭重,也不再追究他的稱呼:「何事?休昭請言。」

董允擰著黑粗如筆的眉毛:「陛下如今又要充實掖庭,允持掌宮省,不能不問。昨天上書請撤充掖庭之命,陛下竟要駁回,允已決定再上疏勸諷。若是陛下固執己見,丞相父事天子,有師執之禮,可否勸誡一二,後宮嬪妃皆有定數,不可無度!」

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也沒有立刻應答,含混地說:「容亮酌情斟酌之。」

董允憤憤地說:「陛下漸長,流連宮闈,寵幸於閹人,處事日昏,遲早會朱紫不分!」他是出了名的剛正,連皇帝都敢公開頂撞,說起話來全不留情面,也不怕誰會將他非議朝廷的話傳入皇帝耳中,可即便皇帝得知也拿他毫無辦法。

諸葛亮何嘗不知道董允的耿直脾氣,他很誠懇地說:「亮在外統兵征戰,宮省中多累休昭。陛下富於春秋,難免有不軌正道之舉,賴休昭以讜言庭訓規之!」

董允信誓旦旦地說:「這個自然,允既職掌宮省,怎敢須臾怠慢朝廷威儀!」

董允略帶率魯的坦誠讓諸葛亮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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